歌德與戲劇的關係,首先在於他是一個優秀的劇作家,其次,他又是一個擔任過劇院領導者多時的戲劇活動家。在這個過程中,他也發表過一些戲劇見解。
歌德在擔任過一個時期的劇院領導之後,對戲劇的舞台性問題非常重視。
他一再告誡人們,一個讀起來不錯的劇本不一定適宜於上演。一個戲劇作品內容健康、合乎道德的根本依據,歌德認為不在於外加的、抽象的宣教義務,而在於劇作者本人的思想感情和品格。簡言之,是人格的自然流露。歌德在這裏主張的,是戲劇家的社會責任和本人道德的一致論。歌德挑選演員,不僅止於初選,也不僅止於觀察。他把挑選理解成一個伴隨著培養和引導的過程,觀察是在這個過程中進行的。從闡述分配角色的辦法中,歌德實際上也已闡述了提高演員的一個基本辦法,那就是:“我通過劇本來提高演員。因為研究和不斷運用卓越的劇本必然會把一個人訓練成才,隻要他不是天生的廢品。”
1823年11月15日(《華倫斯坦》上演)晚間我到劇院第一次看《華倫斯坦》上演。歌德沒有誇大。印象很深刻,打動了我的內心深處。演員們大多數受過席勒和歌德親身教導他們的影響,他們把劇中重要人物的整體擺在我眼前,同時使我想象到他們各自的個性,這是單靠閱讀所不能辦到的。因此這部劇本對我產生了不同尋常的效果,一整夜都在我腦子裏盤旋。
1824年3月30日(體裁不同的戲劇應在不同的舞台上演;思想深度的重要性)
今晚在歌德家裏,隻有我和他在一起。我們東拉西扯地閑聊,喝了一瓶酒。我們談到法國戲劇和德國戲劇的對比。
歌德說,“在德國聽眾中很難見到在意大利和法國常見的那種純正的判斷。在德國特別對我們不利的是把性質不同的戲劇都亂放在一個舞台上去演出。例如在同一個舞台上,我們昨天看的是《哈姆萊特》,今天看的是《斯塔波爾》,明天我們欣賞的是《魔笛》,後天又是《新的幸運兒》。這樣就在聽眾中造成判斷的混亂,把不倫不類的東西混在一起,就使聽眾不知怎樣去理解和欣賞。此外,聽眾中各有各的要求和願望,總是愛到經常得到滿足的地方去求滿足。今天在這棵樹上摘得無花果,明天再去摘,摘到的卻是黑刺莓,這就不免掃興了。
“席勒過去曾打過一個很好的主意,要建築一座專演悲劇的劇院,每周專為男人們演一部劇本。但是這個辦法需要有很多的人口,我們這裏條件很差,辦不到這一點。”
接著我們談到伊夫蘭和考茨布。就這兩人的劇本所用的體裁範圍來說,它們受到了歌德的高度讚賞。歌德說,“正由於一般人不肯嚴格區分體裁種類的毛病,這些人的劇本往往受到不公平的譴責。我們還要等待很長的時間,才會再見到這樣有才能的通俗作家哩。”
歌德接著談到普拉頓的一些新劇本。他說,“從這些作品裏可以見出卡爾德隆的影響。它們寫得很俏皮,從某種意義來說,也很完整;但是它們缺乏一種特殊的重心,一種有分量的思想內容。它們不能在讀者心靈中激起一種深永的興趣,隻是輕微地而且暫時地觸動一下心弦。它們像浮在水麵的軟木塞,不產生任何印象,隻輕飄飄地浮在水麵。”
“德國人所要求的是一定程度的嚴肅認真,是思想的宏偉和情感的豐滿。正是由於這個緣故,席勒受到普遍的高度評價。我絕對不懷疑普拉頓的才能,但是也許由於藝術觀點錯誤,他的才能在這些劇本裏並沒有顯示出來,而顯示出來的是豐富的學識、聰明勁兒、驚人的巧智以及許多完善的藝術手腕;但這一切都還不夠,特別是對我們德國人來說。”
“一般說來,作者個人的人格比他作為藝術家的才能對聽眾要起更大的影響。拿破侖談到高乃依時說過,‘假如他還活著,我要封他為王!’——拿破侖並沒有讀過高乃依的作品。他倒是讀過拉辛的作品,卻沒有說要封他為王。拉封丹也受法國人的高度崇敬,但並不是因為他的詩的優點,而是因為他在作品中所表現的人格的偉大。”
1825年3月22日(魏瑪劇院失火;歌德談他如何培養演員)
昨夜十二點鍾後不久,我們被火警驚醒了。人們大聲喊:“劇院失火啦!”我馬上穿衣,趕忙跑到失火地點。一片巨大的普遍的驚慌。幾點鍾之前,我們還在那裏欣賞女演員拉羅西在康保蘭的《猶太人》一劇中所作的精彩表演,男演員賽伊德爾的滑稽詼諧也引起哄堂大笑。可是就在這個不久前還給我們精神享受的地方,最可怕的毀滅性元素卻在猖獗肆虐了。
我回家休息了一會兒,上午就跑去看歌德。
仆人告訴我,歌德感到不舒服,在床上躺著。不過歌德還是把我召到他身邊,把手伸給我握。他說,“這對我們都是損失,可是有什麼辦法呢?我的小孫子沃爾夫一大早就來到我床邊,握住我的手,睜著大眼盯住我說,‘人的遭遇就是這樣呀!’除掉我親愛的小沃爾夫用來安慰我的這句話以外,還有什麼可說的呢?我苦心經營差不多三十年之久的這座劇院,現在化為灰燼了。不過小沃爾夫說得對,‘人的遭遇就是這樣呀。’夜裏我沒有怎麼睡覺,從窗孔裏望見煙火不斷地飛向天空。你可以想象到,我對過去歲月的許多回憶都浮上心頭,想起我和席勒的多年努力,想起我愛護的許多學徒的入院和成長,想到這一切,我的心情不免有些激動。因此,我想今天最好還是躺在床上。”
我稱讚他想得周到。不過看來他好像毫不衰弱或困倦,心情還是很舒暢和悅的。我看躺在床上是他經常用來應付非常事故的一種老策略,例如他害怕來訪者太擁擠的時候,也總是躺在床上。
歌德叫我在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待一會兒。他對我說,“我想念到你,為你感到惋惜,現在還有什麼可以供你消遣夜晚的時間呢!”
我回答說,“您知道我多麼熱愛戲劇。兩年前我初到此地時,我對戲劇毫無所知,隻在漢諾威看過三四次戲。剛來時什麼對我都是新鮮的,無論是演員還是劇本。從那時以來,聽您的教導,我把全副精神都放在接受戲劇的印象上,沒有在這上麵用過多少思考或反省。說實話,這兩個冬天我在劇院裏度過了我生平一些最無害也最愉快的時光。我對劇院著迷到不僅每場不漏,而且得到許可參觀排練。這還不夠,白天路過劇院,碰巧看到大門開著時,我就走進去,在正廳後座的空位置上坐上半個鍾頭,想象某些可能上演的場麵。”
歌德笑著說,“你簡直是個瘋子,不過我很喜歡你這樣。老天爺,但願所有的觀眾都是這樣的孩子們!——你基本上是對的,一個夠年輕的人隻要沒有嬌慣壞,很難找到一個比劇院更適合他的地方了。人們對你沒有任何要求,你不願意開口說話就不必開口說話;你像個國王,安閑自在地坐在那裏,讓一切在你眼前掠過,讓心靈和感官都獲得享受,心滿意足。那裏有的是詩,是繪畫,是歌唱和音樂,是表演藝術,而且還不止這些哩!這些藝術和青年美貌的魔力都集中在一個夜晚,高度協調合作來發揮效力,這就是一餐無與倫比的盛筵呀!即使當中有好的也有壞的,但是總比站在窗口呆望,或是坐在一間煙霧彌漫的房子裏和幾個親友打牌要強得多。魏瑪劇院還是不可小視的,這是你知道的。它總還是我們的極盛時代留下來的一個老班底,又加上一批新培養出來的人才。我們總還可以上演些足以欣賞的東西,至少是形象完整的東西。”
我插嘴說,“二三十年前我要是躬逢其盛,那多好!”
歌德回答說,“那確實是個興盛時期。當時有些重大的便利條件幫助了我們。試想一下,當時令人厭倦的法國文藝趣味風行時期才剛過去不久,德國觀眾還沒有讓過分的激情教壞,莎士比亞正以他的早晨的新鮮光輝在德國發生影響,莫紮特的歌劇剛出世,席勒的一些劇本一年接著一年地創作出來,由他親自指導,讓這些劇本以旭日的光輝在魏瑪劇院上演。試想一下這一切,你就可以想象到當時老老少少所享受的就是這種盛筵,而當時聽眾是懷著感激的心情對待劇院的。”
我接著說,“親身經曆過那個時代的老一輩子,總是經常向我讚揚魏瑪劇院當時的崇高地位。”
歌德回答說,“我不想否認,劇院當時的情況確實不壞。不過關鍵在於當時大公爵讓我完全自由處理劇院的事,我愛怎樣辦就怎樣辦。我不要求布景堂皇,也不要求服裝鮮豔,我隻要求劇本一定要好。從悲劇到鬧劇,不管哪個類型都行,不過一部劇本總要有使人喜見樂聞的東西。它必須宏偉妥帖,爽朗優美,至少是健康的、含有某種內核的。凡是病態的、委靡的、哭哭啼啼的、賣弄感情的以及陰森恐怖的、傷風敗俗的劇本,都一概排除。我擔心這類東西毒害演員和觀眾。”
“我通過劇本來提高演員。因為研究和不斷運用卓越的劇本必然會把一個人訓練成材,隻要他不是天生的廢品。我還和演員們經常接觸。我親自指導初步排練,力求每個角色顯出每個角色的意義。主要的排練我也親自到場,和演員們討論如何改進。每次上演我都不缺席,下一次就把我認為不對的地方指出來。”
“用這種辦法,我使演員們在表演藝術方麵精益求精。同時我還設法提高整個演員階層在社會評價中的地位,把最好的、最有希望的演員們納入我的社交圈子,讓世人看出我把他們看做配得上和我自己交朋友。結果其他魏瑪上層人士也不甘落後,不久男女演員們就光榮地被接納到最好的社交圈子裏去了。通過這一切,演員們在精神上和外表上的教養都大大提高了。”
“席勒本著和我一樣的認識進行工作。他和男女演員也有頻繁的交往。他和我一樣出席所有的排練,在他的劇本上演成功之後,他總是邀請他們到他家裏去,和他們一起過一個快活的日子,共同歡慶成功的地方,並且討論下次如何改進。但是席勒初參加我們這個集體時,就發現這裏的演員和觀眾都已受過高度的教育。不可否認,這對他的劇本上演迅速獲得成功是大有幫助的。”
我很高興聽到這樣詳細地談及這個題目,我一向對這個題目很感興趣,由於昨夜的火災,首先浮上心頭的也是這個題目。
我向他說,“您和席勒多年來對魏瑪劇院做過許多很好的貢獻,昨夜的火災在某種程度上也結束了一個偉大的時代,這個時代恐怕要過很久才能回到魏瑪來。你過去監督魏瑪劇院時看到它非常成功,一定感到很大的快慰。”
歌德歎口氣回答說,“可是麻煩和困難也不少。”
我說,“困難大概在於在那樣多人形成的一個集體裏維持住井井有條的秩序。”
歌德回答說,“要達到這一點,很大一部分要靠嚴厲,更大一部分要靠友愛,但是最重要的還是要靠通情達理,大公無私。”
“我當時要警戒的有兩個可能對我是危險的敵人。一個是我對才能的熱愛,這很可能使我偏私。另一個敵人我不願意說,但是你是知道的。我們劇院裏有不少年輕漂亮而且富於精神魔力的婦女。我對其中許多人頗有熱愛的傾向,而她們對我也走了一半路來相迎。不過我克製住自己,對自己說,‘不能走得更遠了!’我認識到自己的地位和職責。我站在劇院裏,不是作為一個私人,而是作為一個機構的首腦。對我來說,這個機構的興旺比我個人霎時的快樂更為重要。如果我卷入任何戀愛糾紛,我就會像一個羅盤的指針不能指向正確的方向,因為它旁邊還有另一種磁力在幹擾。”
“通過這樣的清白自持,我經常是自己的主宰,也就能經常是劇院的主宰。因此我受到必有的尊敬,如果沒有這一點,一切權威很快就會垮台。”
歌德這番自白使我深受感動。前此我從旁的方麵聽到過關於歌德的類似的話,現在聽到歌德親口證實,心裏很高興。因此我更敬愛他,和他熱烈地握手告別。
我回到失火場所。火焰和濃煙仍從廢墟中往上升騰。人們在忙著滅火和拆卸。我在附近發現燒焦的手稿的殘片。這是歌德的劇本《塔索》中的一些段落。
1825年3月27日(籌建新劇院;解決經濟困難的辦法;談排練和演員分配)
我和一些客人在歌德家裏吃飯。他把新劇院的圖案拿給我們看。這個圖案和前天他跟我們談過的一樣,無論內部還是外部都說明這會是一座很漂亮的劇院。
有人說,這樣漂亮的新劇院在裝飾和服裝方麵應該比舊劇院好。我們還認為人員也日漸不夠了。在正劇和歌劇兩方麵都要配備一些優秀的青年演員,同時我們也不是沒有看到這一切都需要一大筆經費,而這是原先的經濟情況所辦不到的。
歌德說,“我知道得很清楚,在節約的借口下,可以請一些花錢不多的人進來。但是應該想到,這種辦法對經濟並無好處。對經濟情況最有害的辦法莫過於把一些基本項目都勉強節省掉。我們的目標應該是每晚都滿座。要達到這個目標,有一個年輕的男歌手、一個年輕的女歌手、一個能幹的男主角和一個能幹的、色藝俱佳的、年輕的女主角,就可以作出很多的貢獻。嗯,如果我仍然當最高領導,我還要進一步采取改善經濟情況的辦法,你們會發現我不會缺乏必須有的金錢。”
我們問歌德他想的是什麼辦法。
歌德回答說,“我想采用一個很簡單的辦法,就是在星期天也演戲。這樣每年至少能多出四十個晚場的收入。如果財庫每年不增添一萬到一萬五千元,那就算很壞了。”
我們覺得這條出路切實可行,還提到龐大的勞動階級從星期一到星期六照例每天忙到很晚,星期天是唯一的休息日。在這天晚上他們會覺得與其擠在一個鄉村小酒館裏跳舞、喝啤酒,倒不如到劇院裏去享受較高尚的樂趣。我們還認為,農夫和小業主乃至附近小市鎮的職員和殷實戶,也會覺得星期天是個到魏瑪去看戲的很合適的日子。此外,對於既不進宮廷,又不是高門大第或上層社團的成員的人們來說,星期天在魏瑪一向是個最沉悶無聊的日子,一些孤零零的單身漢就不知道到哪裏去才好。可是人們總是要求讓他們每逢星期天夜晚有地方可去,開開心,忘掉一周來的煩惱。
星期天準許演戲是符合魏瑪以外其他德國城市的老習慣的,所以歌德的想法得到完全讚成,大家都認為這是個好辦法。不過還有一點疑慮:魏瑪宮廷是否批準?
歌德回答說,“魏瑪宮廷足夠慈善和明智,不會阻止一種為城市謀福利的辦法,而且這是一個重要的機構。魏瑪宮廷一定會作出一點兒小犧牲,把星期天的例行晚會移到另一天去。萬一這不行,我們為星期天上演,可以找到足夠的為宮廷所不愛看而廣大人民卻覺得完全適合他們口味的劇本,這樣就會很如意地充實財庫。”
接著話題轉到演員,大家對演員力量的利用和浪費談得很多。
歌德說,“我在長期實踐經驗中發現一個關鍵,那就是決不排練一部正劇或歌劇,除非有十足的把握可以期望它連演幾年都得到成功。沒有人能充分考慮到排練一部五幕正劇乃至一部五幕歌劇要費多大力量。親愛的朋友們,一個歌手把他在各景各幕所扮演的角色懂透練熟,需要下很多的工夫,至於要把合唱弄得像樣,那就要下更多的工夫了。”
“人們往往輕易地下令排練一部歌劇,而對這部歌劇是否能成功,卻心中無數,他們隻是從很不可靠的報章評論中聽說過這部歌劇。我每逢聽到這種情況,就不寒而栗。我們德國現在已有過得去的驛車,甚至開始有了快驛車。我主張在聽到有一部歌劇在外地上演過而且博得讚賞時,就派一位導演或劇院中其他可靠的成員到現場觀摩表演,以便弄清楚這部受到高度讚賞的新歌劇是否真好或適用,我們的力量是否夠演出它。這種旅行費用比起所得到的裨益和所避免的嚴重錯誤來,是微不足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