專欄
作者:鮑鵬山
魯達在渭州碰見來尋師父的史進,出於對少年英雄的欽敬,馬上請他上街去吃杯酒。
在街上,卻看見一群人圍著看。分開眾人看時,竟然是史進的開手師父打虎將李忠,他正在那裏耍槍弄棒賣膏藥!
史進驚叫:“師父,你怎麼在這裏!”
魯達大手一揮,道:“既是史大郎的師父,也和俺去吃三杯。”
魯達邀請李忠,並不是看上了李忠,而是因為他是史大郎的師父,看在史進的麵子上,給李忠一個麵子。
但這李忠一心隻在賣膏藥上,他要讓魯達史進等他賣了膏藥,討了回錢,再去吃酒。
魯達道:“誰奈煩等你?去便同去!”
李忠央求道:“小人的衣飯,無計奈何。”
又退一步:“提轄先行,小人便尋將來。”
又關照史進:“賢弟,你和提轄先行一步。”
總之,他是舍不得那些看客的賞錢。
史進萬貫家財,一時拋卻,流浪江湖,毫不在意。史進的舍得和李忠的舍不得,比較出來了。
為什麼史進舍得,李忠舍不得?
當然有天賦的氣質在。但是,生活本身對人的塑造亦不可不警醒。
李忠此時的年齡,與魯達不相上下,約在三十四五之間,還在街上耍槍棒,賣狗皮膏藥,實在是沒有什麼出息。——沒出息的不是他的貧寒狀態,而是他的生活方式。大丈夫有緩急之時,有顛沛之境,當然可以一時委曲求全,低頭簷下。但是,萬不可使這種一時之計成為一生之態。
卑賤的生活不可怕,可怕的是選擇了一種卑賤的生活方式。
尤其,不能在這種狀態下蹉跎歲月。否則,長期沉淪下賤,磨禿了頭頂的時候,也往往磨禿了自身的利器,磨滅了雄心,磨滅了才華。磨光了銳氣的同時,還會磨出俗氣。人一俗氣,便無正氣,沒有正氣,便無正事。並且,人一俗氣,便成小器。小器之人,便無勇氣,沒有勇氣,便少運氣。
李忠的問題還不僅如此。當魯達邀請他同去喝一杯時,他竟然舍不得丟下看客丟下的仨瓜倆棗,舍不得不賣狗皮膏藥,拒絕了魯達。這表明,他已經糾纏在這樣向下活的雞零狗碎之中,而失去了向上活的想象力。何況,在世道中走,不能給臉不要臉,得人敬重要識敬重。
李忠此刻的表現,就是不體麵的。
他還有更加不體麵的表現。
在潘家酒樓,魯達決定救金翠蓮父女出苦海,為他們籌款,準備盤纏,讓他們逃出渭州,回鄉。
他掏出身上僅有的五兩銀子,又向史進“借”,史進從包裹中一下子拿出了十兩銀子,比魯達的超一倍。
小青年史進此時就是一個浪跡天涯的漂人,連工作都沒有,一下子拿出十兩銀子,魯達一下子就看好了史進,終身認他為兄弟。
而李忠卻直到現在還沒有動靜。
李忠見魯達拿錢,可以不動,見史進拿錢,就該動了,但他仍不動,等到魯達點名:“你也借些出來與灑家。”
李忠這才不得已動手在包裹裏摸錢。可是,摸索了半天,卻隻摸出二兩來銀子。注意這個摸的動作,這是割他的肉啊。
魯達一眼望去,那眼仁裏麵就變了白眼,嘴上也不留情:“也是個不爽利的人!”
白眼和譏嘲已經很讓人難堪,但魯達還有更絕的舉動:他隻把他自己的五兩和史進的十兩共十五兩給了金老,卻把李忠的二兩多銀子丟還了李忠。
金聖歎在此下批了四個“勝”字:
勝罵,勝打,勝殺,勝剮。
再加四個字:真好魯達。
魯達是舒張的,所以他看不慣縮手縮腳不爽利的人;魯達是慷慨的,所以,他看不慣慳吝小氣的人;魯達甚至也是善解人意的人:李忠掙錢不容易啊,要賣多少狗皮膏藥,才能積攢二兩多銀子啊。這二兩來銀子,割他的肉啊,算了,還給他吧。丟給他了。
《水滸》中潘家酒樓這一段,寫出了三個人。而且是比襯著寫的。人怕什麼?人就怕比人。人比人,氣死人啊。
就是一件小事,不同的人,被分別出來。史進十兩,李忠二兩,這個區別,就是境界的斤兩。
同是初次見麵,魯達後來認史進為生死兄弟,而李忠一直入不了他的法眼。
魯達收下了史進的銀子,就是接受了史進;魯達丟還了李忠的二兩銀子,也就拒絕了李忠。
他的二兩銀子沒有與魯達史進的銀子湊數,他本人也就被魯達排斥在他的兄弟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