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母親(1 / 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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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WR和Z,在他們早年的形象中,呈混淆狀態。

????譬如少年WR他聽見了那個可怕消息但如果他並不聲張,他看見了那個故事的荒謬但如果他知其利害因而對誰也不說,如果少年的警惕壓倒了少年的率真,他把這荒謬悄悄地但是深深地藏進心底,那麼他就不是少年WR他就是少年Z了——在我眼前,WR的形象便迅速消散,在其消散之處即刻代之以少年Z。反之,要是少年Z還未及懂得警惕的必要,少年的率真使他道破了那個故事的荒謬,那樣的話少年Z便要消散,在同一個位置上少年WR又回來。

????除此之外,他們倆,由於那流傳千年的荒謬故事繼續地流傳,在我的印象裏他們的少年境遇便不斷混淆,在寫作之夜有時會合而為一。

????我知道這完全是囿於我的主觀困境。譬如說:我隻看見那荒謬故事中的一條少年的來路,但我卻同時看見從中走來的兩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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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冬天的晚上(抑或那個可怕的消息傳來的夏夜),九歲的Z或者十歲的WR回到家,母親正在廚房裏忙著晚飯(抑或是到廚房裏去準備明天的早餐),對兒子的情緒變化一

????Z在廚房門口站了一會兒,看見母親做了很多很多饅頭。蒸氣騰騰之中母親的麵容模糊而且疲倦,隻問了他一句:“你這一下午都到哪兒去了?”Z本來想問蒸這麼多饅頭幹嘛,但沒問;厭倦,甚至是絕望,一下子把心裏填滿。這些饅頭,這麼多饅頭,尤其是沒完沒了地做它們蒸它們,蒸出滿屋滿院它們的味兒,心裏胃裏腦子裏都是它們圓鼓呆呆的慘白都是它們庸卑不堪的味兒!Z掉頭走開。

????WR呢?WR走進臥室,把門關緊,不開燈,趴在床上。

????Z回到自己屋裏,感到一陣徹骨的心灰意懶。整個下午的情景仍在他心裏糾纏不去,滿院子蒸饅頭的味兒從門窗的縫隙間鑽進來,無望的昏暗中那個美而且冷的聲音一遍遍雕刻著九歲的心。怨恨和憤懣就像圍繞著母親的蒸氣那樣白虛虛地旋轉、翻滾、膨脹、散失著溫度、也沒有力量。

????很久,WR起來,在黑暗中心緒迷亂地坐著。夏夜的星空,不與以往有什麼不同,但那廟院裏的消息正改變著這個少年。

????Z肯定是本能地把目光投向了一架老式留聲機和一摞唱片,那是父親的東西,母親把它從南方帶到了北方。然後,少年獲救般地走向它,急切地抽出唱片,手甚至抖。音樂響了。樂曲,要麼悠緩,要麼鏗鏘,響起來。前能是《命運》。可能是《悲愴》。可能是《田園》或者《月光》。要麼優雅,是《四季》或是《天鵝》,是一些著名的歌劇。這些高雅莊重的音樂抵擋住了那個美而且冷的聲音,這些飛揚神俊的樂曲使那個女孩兒的父母和哥哥姐姐也不敢驕妄,在這樣的旋律中九歲的Z不再膽怯,又能夠向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眺望了。借助廚房那邊流過來的燈光,他讀著唱片套封上的字——那些偉大作曲家的名字他早已熟悉。那是他父親寫的字,清雋,遒勁。Z撫摸它們。

????這樣的時候WR與Z更加混淆難辨:WR把那些唱片端平,借助夏夜的星光看它們,吹去套封上的灰塵……隻是套封上的曲名與Z的不同。

????比如說,WR手上的唱片很可能是勃拉姆斯的《安魂曲》,也可能是李斯特的《耶穌基督》,或者是柏遼茲的《幻想交響曲》和德彪西的《大海》。這樣的不同並沒有什麼特別的暗示,隻不過因為,這樣的音樂在夏夜的星光裏回蕩,更容易讓人去理解死。在我的印象裏,那個夏夜,從荒殘的廟院裏回來後,少年WR第一次想到了死。

????少年Z也想到了死。當然那是在冬夜,在天鵝將死的樂曲中。

????少年Z或者少年WR,想到死,都是先想到了父親。他們都沒有見過父親,這可能是他們在我的印象裏不斷混淆的主要原因。

????父親是不是已經死了呢?從來沒有答案。再想到母親,他們朝廚房那邊看了看,要是母親死了呢?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曾跟我一樣,有過那麼一會兒,由衷地希望他們的出身是搞錯了,現在的父母並不真是他們的父母,他們並沒有過現在這樣的父母,而是……而是什麼呢?但我知道他們至少跟我一樣曾經希望過,有另外一種家,比如一對光榮的父母,一個“紅色”的至少不是“黑色”的家。但昏黃的燈光把母親操勞的身影護大在廚房的窗戶上,使他們有點兒想哭。無論是我,是少年Z還是少年WR,都從那一瞬間的欲念中看見了自己的可卑。因此他們想到自己,想到所有的人都要死的,自己也要死。要是自己死了呢,會是什麼樣兒?那就什麼都沒有了,什麼什麼都沒有了,一切都沒有了。那會是什麼情景呢?黑暗,黑暗,黑暗,黑暗得無邊無涯,隻有一種感覺往那無邊無涯的黑暗裏飄,再什麼都沒有……那又會是什麼呢?

????WR仿佛就坐在那黑暗中,流著淚,感受著無比的孤獨。他幹脆把那音樂停掉,一心一意地聽那夏夜裏的天籟之聲。

????Z不敢再往下想了,Z把那音樂弄得更響讓它抵擋冬夜的寒冷和漫長,自己倉惶而逃。他跑出黑暗,失魂落魄般地奔向燈光奔向廚房,跑到母親身旁。

????母親說:“怎麼了你?”

????兒子愣著,還沒有從恐怖或孤絕中回來似的。

????母親說:“好啦,快吃飯吧。”

????兒子才長出一口氣,像是從心底裏抖出許多抽泣和迷茫。

????母親心事重重的,一雙筷子機械地撿著碗中的飯菜。

????饅頭,今天甚至還有肉,有胡蘿卜半透明的桔紅色,有豆腐細嫩顫動的奶白色,醬色的肉湯上浮著又圓又平的油珠兒,油珠兒閃爍、漂移、彙聚,不可抗拒的肉香很快便刺激起一個正在成長的少年旺盛的食欲。死亡敏捷地回避了,躲藏進未來。現在呢,少年大口大口吃起來。平日並不總能吃上這樣的飯菜。

????兒子問:“幹嘛蒸這麼多饅頭?”

????“這幾天,”母親停下筷子,“這幾天可能沒時間再做飯了。”

????“怎麼啦?”

????“明天咱們要搬家了。”

????“明天?”兒子盯著母親看,“搬到哪兒去?”

????母親把目光躲開,再把目光垂下去,低頭吃飯。

????這功夫兒子又想了一下那座美麗得出人意料的房子,或者是想了一下那座幽深的廟院。兒子悄悄地去看自己的母親,他一向都認為自己的母親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現在他想重新再看一回。少年還不懂,他們是想排開主觀偏見再來看一回。毫無問題,毫無疑問,穿透母親臉上的疲備,剔除母親心中的憔悴,兒子看到的仍是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甚至當母親老了,那時兒子仍這樣看過母親不知幾回。甚至在她艱難地喘息著的彌留之際,兒子仍這樣看過她最後一回,排開主觀的偏見兒子的結論沒有絲毫動搖和改變。那個深冬的夜晚,或者仲夏之夜,兒子感到,母親的疲備和憔悴乃是自己的罪衍。

????母親說:“你怎麼今天吃得不多?”

????“媽。”

????“快吃吧。再吃點兒。吃完了我有話對你說。”

????“我飽了。真的。媽,您說吧。”

????母親沉了沉,小臂平放在桌麵上,雙手交叉在一起:“明天咱們要搬家。”

????兒子已經把這件事忘了。現在他問:“搬到哪兒?”

????“搬到……”母親又把目光躲開,頭發垂下來遮住她的眼睛。

????“媽,搬到哪兒去呀咱們?”

????這一次母親飛快地把目光找回來,全都撲在兒子的臉上。“搬到,你父親那兒去。”

????“我爸爸?”

????母親的目光都撲在兒子臉上,但不回答。

????“我爸爸他在哪兒?”

????還是那樣,母親沒有回答。

????“他回來了嗎?他住在哪兒?媽,爸爸有信來了嗎?”

????母親說:“他就住在離這兒不遠的地方。”

????兒子回頭看看,四下裏看看,然後看著母親。

????“好孩子,”母親叫他的名字(Z或者WR),“去,去看看你自己的東西。”

????“他怎麼不來?爸爸他怎麼不來找我們呢?”

????“把你自己的東西,把你要的東西,去,都收拾在一起。”

????“媽……”

????“去吧。明天一早我們就搬過去。”

????母親起身去收拾碗筷了……

????少年回到臥室。父親這個詞使WR感到由衷的遙遠和陌生,弄不清自己對那個不曾見過的男人懷有怎樣的感情,對那個即將到來的男人應該恨還是應該愛,他為什麼離開母親為什麼到現在才想到回來。WR抽出一張唱片放在唱機上,依我想,他最喜歡的是馬勒的那部《複活》。那樂曲總讓WR想到遼闊、荒茫的北方,想到父親。即便父親更可能遠在南方,但想起父親這個詞,少年WR總覺得那個男人應該在相反的方向,在天地相連的荒原,在有黑色的森林和有白茫茫冰雪的地方,父親應該在天空地闊風高水長的地帶漂泊,曆盡艱險也要回來,回到他和母親身旁。

????Z把幾十張唱片都擺開在床上,站在床邊看了它們一會兒。他最先想到的就是它們。首先要帶的東西就是它們。這些唱片是他最心愛的東西,除此之外這還是父親留給他的東西,他想,明天應該給父親看,讓父親知道,他和母親把它們從南方帶到了北方。在唱機上和在Z九歲的心中,緩緩轉動著的,我想或許就是那張鮑羅丁的歌劇《伊格爾王》。Z對那張唱片的特殊喜愛,想必就是從這個夜晚開始的。……伊格爾王率軍遠征,抗擊波羅維茨人的入侵,戰敗被俘。波羅維茨可汗賞識他的勇敢、剛強,表示願意釋放他,條件是:他答應不再與波羅維茨人為敵。這條件遭到伊格爾王的拒絕。波羅維茨可汗出於對伊格爾王的敬佩,命令他的臣民為伊格爾王表演歌舞……。Z沒有見過父親,他從這音樂中看見父親……天蒼蒼,野茫茫,落日如盤,異地風煙……從那個高貴的王者身上他想象父親,那激蕩的歌舞,那近看翩翩,遠聞杳杳的歌舞!從中他自戀般地設想著一個男人。

????但是他們還從沒見過他們的父親,從落生到現在,父親,隻存在於Z和WR的設想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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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從1988年香港的一家報刊上讀到過一篇報導,大意如下:

????……一對分別了四十年的夫妻在港重逢,分別時他

????們新婚未足一載,嬰兒才過滿月,重逢之日夫妻都已年近

????古稀,兒子也在不惑之年了。……1948年末的一天晚

????上,是從戎的丈夫在家休假的最後一個晚上,也是他們即

????將分別四十年的最後一個晚上,那個晚上隻有在未來的

????年年月月裏才越來越受到重視,越來越變得刻骨銘心。

????那個晚上,年輕的夫婦因為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頭一次

????拌了幾句嘴。那樣的拌嘴在任何恩愛夫妻的一生中都不

????知要有多少回。但是這一對夫妻的這一回拌嘴,卻要等

????上四十個年頭把他們最美好的年華都等過去之後才能有

????言歸於好的機會。那個夜晚之後的早晨,那個年輕的軍

????官、年輕的丈夫和父親,他沒跟妻子打招呼就去了軍營,

????那隻是幾秒鍾的一次任性。丈夫走後,妻子抱上孩子回

????了娘家,也不過是幾分鍾的一次賭氣。

????但這幾秒鍾和幾分鍾不僅使他們在四十年中天各一方,而且等於是為Z抑或WR選擇了一生的路途。我想,那個尚在繈褓中的孩子,完全可以就是Z或者就是WR。我見過他們的母親。寫作之夜,我借助他們和他們的母親想象他們的生身之父,但變幻不定,眼前總是一塊邊緣模糊的人形空白。直到我讀過這則報導之後,一個年輕軍官才走來,把那空白免強填補出一點兒聲色。

????報導中說:

????那個年輕的丈夫和父親是個飛行員,他到了軍營立

????刻接受了命令:飛往台灣。“家屬呢?”“可以帶上。”他回

????到家,妻、兒都不在,軍令如山不能拖延,沒時間再去找她

????們了。“下一次再帶上她們吧,”他想,他以為還有下一

????次。但是沒有下一次了。下一次是四十年後在香港……

????或者,對於Z和WR的父母來說,下一次僅僅是我對那篇報導一廂情願的聯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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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曾非常簡單地說起過他的父親:一個老報人。對WR的父親,我沒有印象,我沒有聽他說起過。因而WR要暫時消失,從他與Z重疊的地方和時間裏離開。但WR早年的遭遇仍然與Z非常相似。可以借助Z的記憶,得到對WR童年直至少年的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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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的父親不是什麼軍官,也肯定不會開飛機,他是四十年代於中國報界很有影響的一位人物,1948年他乘船去了南洋,再沒回來。父親最終到了哪兒,Z不知道,甚至母親也不知道。先有人說他到了馬來西亞和新加坡。後又有人說他死了,從新加坡去台灣的途中輪船觸礁沉沒他已葬身太平洋。可再後來,又有人說在台北的街道上見過他。母親問:“你們說話了沒有?”回答是:“沒有,他坐在車上,我站在路邊。”母親又問:“你能肯定那就是他嗎?”回答是:“至少非常非常像他。”所以,母親也不知道父親最終在哪兒落了腳,是死是活。那個年輕軍官與Z無關,這是事實。但那年輕軍官的妻兒的命運,在四十年中如果不是更糟,就會與Z(以及WR)和他的母親相似。

????母親帶著兒子在南方等了三年,一步也沒有離開過父親走前他們一起住的那所宅院。南方,一般是指長江以南日照充足因而明朗溫潤的地域。我不可能也沒必要去核實那所宅院具體所在的方位了。不管是在哪兒,“南方”二字在兒子心中喚起的永遠是一縷溫存和惆悵的情緒。任何人三歲時滋生的情緒都難免貫穿其一生,盡管它可能被未來的歲月磨損、改變,但有一天他不得不放棄這塵世的一切誘惑從而遠離了一切榮辱毀譽,那時他仍會回到生命最初的情緒中去。與這情緒相對應的圖景,是密密的芭蕉林掩映中的一座木結構的老屋,雨後的夜晚,一輪清白的月亮……寫作之夜我能看見一個三歲的男孩兒蹲在近景,南方溫存的夜風輕輕吹拂,吹過那男孩兒,仿佛要把他的魂魄吹離肉體。那男孩兒,形象不很清晰,但我以為那有可能就是Z。我願意把我與生俱來的一種夢境與三歲的Z共享。於是我又能看見,三歲的Z蹲在那兒,是用石子在土地上描畫母親的容顏。順著這孩子的目光看,月光照亮老屋的一角飛簷,照亮幾支滴水的芭蕉葉子,照著母親年輕的背影。老屋門窗上的漆皮已經皸裂。芭蕉葉子上的水滴聚集,滾落,叭嗒一聲敲響另一片葉子。母親穿著旗袍,頭發高高地挽成髻,月光照耀著她白皙的脖頸。那便是南方。或許還有流螢,在四周的黑暗中翩翩飛舞,飛進燈光反倒不見了。“媽——!媽——!”在月光下南方的那塊土地上,兒子想畫出母親美麗的嘴唇,不僅是因為她們常常帶著淡淡的清香給他以親吻,還因為他以一個男孩兒的知覺早就注意到了她的動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