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無極之維(2 / 3)

“那又怎樣呢?”

“什麼怎樣?你指什麼?”

太陽正在西邊園牆上沉沒,園子裏昏暗下來,O的目光在蒼茫的黃昏中顯得憂鬱、惶茫。

“還不是有那麼多苦難嗎?”她說。

“有那麼多不幸,不幸又釀出仇恨,”她說。

“您說,普度眾生是可能的嗎?”她問。

她久久無言地望著樹林,兩眼空空,旁若無人。然後忽然說一聲“哦,我得回去了”,好像完全沒有注意到F醫生一直在陪著她,便轉身走去,出了園門。

所有O的朋友都記得,O在生命的最後一段時光,曾以百倍的虔誠參禪悟道,沉思玄想,仰望佛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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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了那個無辜的人,O曾深深地自責。尤其是在婚後,感到無比幸福的時候,她常常想起那個人,想起他此時此刻的境遇和心緒,想起過去,想起一些畢竟美好的時光,也想起她忽然冷淡了他時他那迷惑不解的樣子,想起她決意要離開他時他那頓失光彩的眼神,還有那天早晨他獨自下樓去的腳步聲……善良?他不善良嗎?O甚至重新去想象:我可不可能愛他?但幾乎就在這個念頭出現的同時答案就已確定:不,不可能。一俟他和Z的形象同時出現,O便知道那絕不可能,她傾向於誰非常清楚,無可爭辯。O這時就更加明白:對他,我一直也不是愛。是什麼呢,那場婚姻是因為什麼呢?可能是孤單,是絕望,是因為那時O的心正在死去,那顆將死的心本能地需要隨便一個什麼人來安慰她,一人男人,來給她一點兒依托,一點地支戧……可是,當我不再需要他的時候就顧不上他會怎樣了……

這自責曾借默默地為他祝福而消解、淡忘,可現在,當Z說出了“如果你能平等地愛每一個人,你為什麼偏要離開你的前夫而愛上我”時,淡忘的一切重又泛起,洶湧地襲來,無以逃避。

平等嗎?那你為什麼苦苦地拋棄這一個,又苦苦地追求那一個?價值,可不是嗎?否則你根據的是什麼?你的愛與不愛,根據的是什麼東西?或者,源於什麼?

Z為什麼這樣吸引我?Z的堅強?機智?才華?奇特,不入俗流?男子漢的氣質?孤獨卻又自信,把軟弱藏起來從不訴苦?甚至做愛時天賦的野性,狂浪,甚至他的征服?是嗎?是,又不是,說不清,那是說不清的,隻能說是魅力……但是他善良嗎?——O沒有回答。她愣著,她不想搖頭,又不能點頭。

但不管是什麼吧,不管你的取舍多麼正當、甚至正義吧(你愛堅強的不愛怯懦的,愛美麗的不愛醜陋的,愛聰明的不愛愚蠢的,愛性感的不愛委頓的,愛善良的不愛邪惡的……),那取舍都意味了差別,價值的或價格的差別,而非平等,絕非平等!可人是多麼渴望被愛呀,每個人、每一顆心都是多麼需要愛呀!任何人都是一樣、都是多麼期待被愛呀!怎麼辦呢?你要愛你要被愛你就要變得可愛,你就不能是個白癡,不能是個傻瓜,不能是個無能的人或者不會做人的人,不能在那注定的差別中居於弱端,所以你就必須得像Z說的那樣實現你的價值,盡管你喊著累呀累呀活得是多麼多麼累呀,可是還得去落實你的價值——打起精神、硬著頭皮、不畏艱險地去展示你的價值。公鹿展示它們犄角的威武,雄鳥展示羽毛的豔麗。在人,那就叫作事業、成就、功名、才能、男子漢,當然不是直接地炫耀,而是迂回著表現於你的性格、相貌、風度、意誌和智慧。你不會愛一個白癡,尤其誰也不願意作一個白癡,這裏麵有人們不願深問的東西,人們更習慣躲閃開這裏麵的問題,但每一個人都會暗自慶幸他不是那個白癡。

這又讓我想起“叛徒”,想起人們對一個叛徒的態度,和對其中深埋的問題的回避。

O很可能在那座古園裏問過F:“是不是,醫生?是不是這樣?”

F能說什麼呢?如果他在寫作之夜是一個我所希望的老實人,在那座古園裏他又是一個我所指靠的智者,他能怎樣回答O呢?

F肯定會說:“不錯,這是事實。”

他可能還會說:“不這樣又怎樣呢?否則物種就會退化,人類就會怠墮,創造可能就要停止了。不過幸好有母鹿在,有雌鳥在,它們展示素樸、溫情和愛戀。幸好有女人在,她們證明愛情的重要,她們把男人召喚回來,把價值從市場和戰場上牽回人的內心。威武和豔麗都是需要的,男人創造的空間的壯麗,和女人創造的時間的悠久,那都是需要的,都是宇宙不熄的欲望所要求的。”

但如果,O是那座古園裏的問題,O是我寫作之夜所見的迷茫,O必定不能滿意這樣的回答。

白楊樹在高處“嘩嘩”地響,老柏樹搖落著數不盡的柏子,柏子埋進土裏,野草瘋狂地長大了,星星點點的小花朵——藍的紫的黃的,簇擁著鋪開去,在園牆那兒開得尤為茂盛、逢勃,仿佛要破牆而出要穿牆而去,但終於不能……O問:“可是人能夠是平等的嗎?人可能都得到尊敬,都不被歧視、輕蔑和拋棄嗎?F醫生,您說能嗎?”……古祭壇伸展開它巨大的影子,石門中走過晚風,走過暮鳥的聲聲鳴叫,石柱指向蒼天,柱尖上留一抹最後的光芒……O問:“普度眾生是可能的嗎?人,亙古至今,這麼煞有介事地活著到底為的什麼?”……太陽走了,月亮悄悄地來,月亮怡然升起在朦朧的祭壇上,唯聞荒草中的蟲鳴此起彼落……O問:“這欲望興衝衝地走著跑著,醫生,他們究竟是要去哪兒?就是為了爬到恥辱之上的光榮,或者掉進光榮之下的恥辱嗎?就是為了這兩個地方?”……走上祭壇,四周喧囂的城市點亮了萬盞燈火,O知道,就在不遠的那座樓裏,畫家又在揮動他的畫筆了,又是那根羽毛,自負甚至狂傲……Z在等她回來嗎?Z知道她必定回來,Z對此尤為自信……O想:“但是另一個人在哪兒?以及另一些人,在怎麼活著?光榮和恥辱各自在怎麼活著?”……星漢迢迢,天風浪浪,O在荒涼的祭壇上或者在我的心裏喃喃自語:“可是,每一個人都是一個百分之百的世界……不過他不會想到他的,他不會有這樣的問題,從來沒有……”

“什麼你說?你說誰?”F問。

O已經下了祭壇,走向園門,走進萬家燈火。

那最後一句話,我或者F醫生唯在O死後才能聽清:兩個他,一個是指她的丈夫,一個是指她的前夫。或者:一個是指光榮,一個是指恥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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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園子裏有好多練氣功的人。開始時隻是幾個老人,在樹下默立吐納,或逍遙漫步,期待著健康、長壽、自在和快樂。後來人就多起來,十幾人而至幾十人,幾十人而至上百人,散布在樹林和草叢裏,或手舞足蹈,或輕吟低誦嗡嗡有聲,繼而又成群成片地在祭壇上和祭壇周圍坐下或者躺倒,也有低頭含笑的,也有捶胸嚎啕的,也有仰天長歎的,也有呼號若顛的……傳說有人在那時見到了死去的親人,有人聽見了古代聖賢的教誨,有人在那一刻看破紅塵頓悟了大道,有人魂飛出殼刹那間遊曆了極樂世界抑或外星文明……也有人瘋了,瘋言瘋語地說出了一些罕為人知的秘密。

一度,這座城市裏到處飛揚著神奇或怪異的傳聞。書攤上,介紹氣功和特異功能的書,談神言怪的書,乃至各路神醫奇士的宏著、延年益壽的驗方新編、消災免禍的咒語集成,大為走俏。書商們發了橫財,買了汽車和別墅。“信徒”們心癢難熬夜不能寐,恨不能一步成仙。於是乎各門“大師”層出疊湧,設場布道,指點迷津。修性修命逃離苦海的途徑原來很多,以致於幾天就有一種最新的功法問世。記者們忙得團團轉。老弱病殘者更是奔走相告如見救星。寺廟的香火為之大盛,令寂寞多年的老僧人瞠目不已,因為各路功法無不爭相與佛門混為一談。

F醫生說:“不過氣功確有其神奇之處,很可能為現代醫學開出新路。”

詩人不以為然:“怎麼神奇?能治百病,長生不老,是嗎?”

“那倒不是,”F說,“但確實治好了很多我們治不了的疑難病症。”

那時詩人L又不知是從哪兒剛剛回來,風塵仆仆地就來這園子裏看望F。

F醫生說,在那園子裏還有幾個有特異功能的人。F說有個人能把一個鐵球裝進玻璃瓶裏去,鐵球明顯比瓶口大,他輕易就把它裝進去,輕易又能把它拿出來。

詩人L大笑不止:“老兄,你的研究就快要出成果啦,你馬上就可以得一個魔術大師的職稱了!總不至於下次我回來,正見你在街上練雜耍吧?”

“我是親眼見的,”F醫生平靜地說。

L不懷疑F的誠實。“但是,那個變戲法兒的家夥一共有兩個瓶子,和兩個鐵球,”L說。

“可瓶子裏那個鐵球是我的,”F說,“我臨時在那上麵銼了個‘F’。”

L愣住:“是嗎?那家夥,他怎麼解釋?”

“他說他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