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呢?你怎麼想?”
“那是發生在另一種時空裏的事,隻能這樣猜想。那鐵球是從另一種維度裏進到那瓶子裏去的。就像你從三維的空中,可以輕而易舉地移動二維平麵的一個什麼東西,但是如果你的觀察隻限於二維平麵,你當然就看不出那是怎麼一回事。”
“你是說另一個世界嗎,可敬可愛的醫生?”
“確切地說是另一種維度的存在。因為那一種維度的存在並不與我們這個世界截然分離,所以是同一個世界。另一種維度的存在,它就在我們身邊,就在我們周圍,或者在我們之中,隻不過以我們的觀察方式永遠發現不了它罷了,正因為我們發現不了它所以它是另一種維度的存在。一個有限的維度,比如說一維、二維、三維,都是抽象的。你想吧,一維如果不占有麵積,它必是抽象的,二維要是不占有空間,三維要是不占有時間,那都隻能是抽象的,不可能真正存在。一個真實的存在必是多維的。”
“多少維?”
“無窮多。無極之維。”
“醫生,你不做手術的時候就這麼胡思亂想嗎?”
“你一定見過一種捕蠅器吧?一個紗網做成的籠子,下麵有一個筒狀開口,好比一間屋子,屋頂上有個煙筒,但這‘煙筒’不是在頂麵而是在底麵,不是伸向屋外而是伸進屋內,‘筒’的一端連實著底麵的紗網,另一端開放在籠子裏,籠子架起來底麵懸空,下麵放些能招引來蒼蠅的東西,蒼蠅來了就會從那筒道中稀裏糊塗地飛進籠子。可是,它之所以是一種聰明的捕蠅器就在於,蒼蠅能從那兒飛進來,卻不能飛出去。”
“你又喜歡上蒼蠅了?”
“它為什麼不能飛出去,你想過嗎?”
“我不是蒼蠅。真的。”
“因為,雖然它處在三維空間,在我們看來它也是做著三維運動,但是它自己感受不到三維,三維對它來說是一團混沌或者就是不存在,在蒼蠅看來它一直都是飛著直線,它不能把橫的和豎的直線聯係起來看,它拐來拐去飛進了籠子但它並不知道那是拐來拐去的結果,所以再讓它拐來拐去地飛出籠子它可是束手無策,它隻好仍以直線的飛行東撞西撞……就像我們莫名其妙地來到了這個世界,在這個世界上東撞西撞怎麼也撞不出去一樣。”
“你想撞出到哪兒去呢?”
“比如說籠子以外。我們也是在一種籠子裏,比如說我們是否可以出去呢?”
L愣住了,臉上的嘲笑慢慢消失。他必是想起了他未完成的長詩。我們都會由此想起L渴望的那一種樂土,和他東撞西撞也沒有撞出去的詩人的困苦。
F說:“如果你沒找到另一種存在,並不說明它沒有。就像蒼蠅,它就在三維之中但是它不識三維,因而它不能參與三維,對它來說也就等於沒有三維,它就隻能在二維中亂撞。也許,隻要你換一種思維方式你立刻就能進入另一種存在了。”
F又說:“看著那隻遇難的蒼蠅,你真為它著急,出去的路明明就在它眼前可它就是看不到。”
L:“你的呢,你看到了?”
F笑笑:“但它很可能就在我們眼前,司空見慣的地方,但視而不見。”
L:“找到了,請你也告訴我。”
F:“就怕我不能告訴你。就怕那是隻能找到而不能告訴的。”
L:“那麼依你想,外麵是什麼?出去了又能怎樣?”
F不答。
209
“就算那是天堂,”O也是這樣問,“又怎樣呢?”
O對氣功,對各式各樣的功法毫無興趣,對那個鐵球和那個瓶子更是嗤之以鼻。
“要是我看不出活七十歲到底是為了什麼,”O對F說,“我也看不出活一千歲有什麼意思。”
“要是有些人可以去天堂,有些人隻好留在人間,有些人必要去下地獄,”O說,“醫生,這倒很像似有些人可以爬到光榮的位置,有些人隻好留在平庸地方,另一些人呢,隨他去受罪。”
“這天堂可有什麼新奇之處呢?神仙們想必也要在那兒爭來奪去吧?”
“我沒說那是天堂,”F說,“我隻是說那是另一種存在,有一種我們並不知道的存在……”
“新大陸。‘阿波羅’飛船。阿姆斯特朗的太空行走。還有‘黑洞’。是嗎醫生?”
“不過可能和這些都不一樣,根本的不同。”
“那兒有矛盾嗎?那兒有差別嗎?有意識嗎?除非沒有。”
F看著O,驚訝著這個女人的思路,這個女人或者這個園子裏,似乎問題總是多於答案,迷茫永遠多於清晰。
“不過這也許可能,”O說,“什麼都沒有也許就可能了。”
“你是說……”F擔心地看著O,心裏有一個字沒說出口。
O苦笑一下,打斷他:“你相信有天堂嗎?或者叫淨土,樂土,你相信嗎?”
“我不知道。也許那與‘天’和‘土’都沒什麼關係,那隻是人的夢想。也許它並不在這個世界之外,隻不過在我們心中,在我們的希望裏。比如說愛,她能在哪兒呢?並不在時空裏,而是在……另一種維度裏……”
O的目光亮起來,看著F。那目光總是讓F想起N。
“可是有人認為那是征服,是在征服裏,”O的目光又黯淡下去,“我不信,我真不能相信是他說得對,可是,可是……”
“誰?”F醫生問,“你說的‘他’,是誰?”
O不回答,走進老柏樹林,打著傘在迷朦的雨中坐下,坐在一條長石上,展開手裏的書,細雨在她的傘頂上沙沙作響。F再次沒有聽清那個“他”是誰。隻好等到O離開這個世界之後,F才能記起:那才是O最深重的迷茫,那才是O赴死之心的由來。
正如F夫人所說:女教師老是一個人在那片老柏樹林子裏,老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樹下。那兒的草很深,很旺。那兒,樹很高樹冠很大,樹葉稠密,但即使這樣也還是能看出來有一棵老柏樹已經死了,O常常就是坐在那棵枯死的老柏樹下。正如F夫人所說:那兒晚上有燈,四周很暗但那盞燈劃出一快明亮的圓區,雨天或者雪天女教師也要去那兒坐一會兒,看書,或者呆望。正如F夫人所說:不管O是埋頭看書,還是瞪大眼睛張望,她的眼睛裏都是空的,祭壇、樹林、荒草、小路都似沒有,不管是古殿簷頭的風鈴聲,還是落日裏鳥兒的吵鬧,還是走過她麵前的遊人都似沒有,太陽或者月亮都似沒有。
F常常遠遠地望她,不輕易去打擾她。F感到,她兩眼空空之際,就是她正在期望另一種存在。F怎麼也沒料到那會是死。
正如F夫人所說:她心裏有事。
F最後一次走近她時,下著那個冬天的第一場雪,樹林裏隻有兩種顏色——白和黑。F在O身邊站住,看見她膝頭翻開的書上蓋滿了雪——隻有白沒有黑。
“天堂又怎樣呢?另一種存在裏,可以沒有差別嗎?”她仰臉看一下F。
F不說話。
“要是你說的多維是對的,存在是無極之維,”O重又低下頭去,“是不是等於說,每一維都是一樣的,在一條無極的鏈條中每一環都一樣,都是這個光榮和屈辱各有所屬的人間?普度,可以度到哪兒去呢?”
F不說話。
“比如說疾病。醫生,你作為醫生,相信所有的病都能治好嗎?”
“我想,不管什麼病,將來都是應該有辦法治的。”
“可將來不過是將來的現在,就像現在不過是過去的將來,現在不過是將來的過去。但人總是在現在,現在總有不治之症。你能想象有一種沒有疾病的現在嗎?你想象過那樣的存在嗎,沒有疾病,沒有困苦、醜陋、怯懦、卑賤、拋棄和蔑視。屈辱和仇恨、孤單和孤獨……總之沒有差別,那會是什麼你想過嗎?徹底的平等是什麼,你都想過嗎?”
“是,你說的不錯。”
“那就是說,人間就是天堂的地獄,人間就是地獄的天堂,天堂和地獄也都是人間……我們永遠都是一樣在哪兒都是一樣,差別是不變的,就看誰幸運了,誰能抓來一手好牌……愛嘛,不過是一種說法、一幅幻景,真實呢,就看誰能處在這差別的強端。”
F說:“在這兒坐得時間長了可不行,要生病的。”
“也許真是他說對了,可我……真不希望是他對了,我真不想看見他那麼得意那麼狂妄,因為他,我知道……因為他其實誰也不愛,他隻愛他的藝術——其實也不見得,他隻愛他的高貴和……和……和征服!”
這是F聽到O說的最後一句話,這時他才想了一下,“他”可能是她的愛人。
F醫生離開O時,O仍坐在那棵樹下。F在園門那兒回頭看她,這時雪下得又緊又密,天地蒼茫,一派混沌未開似的靜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