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瘸子在齊膝的雪地裏來回翻滾的時候就像一頭撒歡的驢。吳瘸子覺得還是不夠。他甩掉身上的皮襖,抓起一把雪塞進嘴裏,用力從齒間擠出一連串的恨意。要是不把身上的晦氣去了,他和手下的夥計們鐵定要倒大黴。一頭紮進雪地,起身向前撲,打滾,再起身再撲。雪從衣領裏塞進入,被身體融化的雪水從後頸沿著脊柱衝出一道食指寬的冰冷,直落在尾椎,冰得吳瘸子連打了幾個機靈。吳瘸子昨晚踢翻了洗腳盆,洗腳水濺到了臉上。從水裏撈食,最忌諱髒東西。吳瘸子洗了三次臉,可怎麼洗都有一股子騷腥味。洗不幹淨就睡不踏實,黑魚精鯉魚精一次次在夢裏張開黑洞似的大口,撕扯他那條好腿,刀劍般的牙齒把他腿肚子掏出了血窟窿。吳瘸子嚇得不敢閉眼,瞪著眼珠子熬了一晚。昨晚和平時一樣,吳瘸子和外甥“小鏡子”睡一張炕。“小鏡子”勤快,平時把他伺候的穩穩妥妥。昨天來了兩名買魚的主顧,他忙裏忙外累得躺下就睡著了,結果忘了倒洗腳水。吳瘸子腿腳不便,也舍不得吵醒小鏡子,洗腳盆就放在了地上。淩晨,敲門聲吵醒了吳瘸子。造訪網房子的隻有兩種人,買魚的老客白天來,“貓冬”的胡子夜裏來。吳瘸子連忙下炕開門,結果碰翻了洗腳盆。說是胡子,又不像胡子。吳瘸子問他“誰呀?”胡子必然回答“我是我。”,門外的人卻隻是敲門,不答話。吳瘸子又說“壓著碗。”若是胡子,必然要回“閉著火。”然後說扯著嗓子喊一通“西北懸天一片雲,烏鴉落在鳳凰群,我今登高了,馬短了,想來你這貓冬!”可門外的人還是敲門,不吭聲。進門的是個小個子,進屋就嚷嚷餓。吳瘸子不敢怠慢,這個不像是胡子的小個子腰間隆起,顯然掖著槍。吳瘸子要生火做飯。小個子攔下他,啃了兩個冷饅頭,灌了一碗白水就睡了。吳瘸子要把最熱乎的炕頭讓給他住,可他的呼嚕已經響起來了。長春向西二百多裏是鬆原,鬆原五十裏外是霍林湖。吳瘸子的網房子就在霍林湖邊。網房子是吳瘸子的爺爺蓋的,隻在冬天下網捕魚的時候住。吳家祖孫三代都是“魚把頭”年年冬天都到霍林湖鑿冰洞捕湖魚。霍林湖大得像海,捕魚的人也多,吳瘸子憑借祖輩傳下來的本事每年還能撈上十萬斤左右的魚。賣魚換的錢足夠吳瘸子和手下這些夥計一冬天的吃喝用度。冬季是胡子歇槍肥馬的季節。江裏的水凍結實了,能讓一架架馬拉爬犁在冰上飛馳的時候,胡子們就在江邊大秤分金。之後胡子們各奔東西,有本事的胡子自然分的多,便可以抱著相好的,或者暗娼頓頓喝酒,天天抽大煙,過一冬安生日子。大部分胡子都各自尋了網房子“貓冬”吳瘸子在網房子裏招待過的胡子不下百人。“吃快當”的胡子在網房子裏住幾天,吃飽喝足拍拍屁股走了。“住快當”的胡子一住就是一冬天,分文不給,魚把頭除了不準備女人,生活起居要照顧的穩穩妥妥。東北的冬季夜長日短,吳瘸子頂著星星就爬起來了,在門口碼得像城牆一樣的凍魚上揭下了一塊魚鱗,粘了點口水貼在了右眼。右眼還是跳,像是幸災樂禍的猴子,禍越大它越歡。還得拳打腳踢,還得破口大罵,才能消了晦氣。吳瘸子把沙礫般的碎雪揚起一人多高,在呼嘯的西北風中拋出了一道閃著銀光的雪幕,他趁著雪還在空中吐口水,罵娘。吳瘸子在雪地裏折騰不動了,心裏還是別扭。今年第一網就撈出一條五百多斤的大魚,霍林湖十幾年沒出這麼大的魚了,況且還是第一網的頭魚。這是好兆頭,吳瘸子預感今年他要大豐收了,昨晚他偏偏添了晦氣,他擔心好兆頭就這麼沒了。吳瘸子覺得晦氣和洗腳盆沒關係,主要來自小個子。小個子如果不是胡子,那就好商量,吳瘸子給他塞點錢,請他換個地方。吳瘸子摸不準小個子的來路,萬一他是個不懂規矩的胡子,吳瘸子隻要開口攆人,他保不準就要翻臉。他可有槍!一串馬鞭聲讓吳瘸子扭過了頭,他看見一片油黑幾點猩紅停在了網房子門前。油黑的是拉爬犁的六條大狗,坐在地上像未成年的黑熊,沿著舌頭落下的汗珠打濕了爪子旁的雪,露出碗底大的黑土。猩紅的是姑娘的衣裳。四個身高體壯的姑娘旗杆一樣釘在爬犁上,她們都穿著鮮紅的棉襖,杯口粗的麻花辮垂在臀後,腰上掛著兩把盒子炮,槍把子上拴著一尺多長的紅綢子,風吹綢抖,來回掃著鋥亮的黑皮靴。吳瘸子一邊顛顛地往回跑,一邊把雪渣子從耳朵眼裏,鼻孔裏扣出來。吳瘸子的眼被猩紅晃的眩暈:“這回真他娘的倒了血黴。”爬犁上鋪著小山似的狐狸皮,一個更加健碩的女人從裏麵鑽出來,打雷似地打了個噴嚏。吳瘸子的外甥小鏡子早就迎出來了。他看見從成堆的狐狸皮鑽出來的女人,抿嘴笑了。女人和姑娘們的扮裝一樣,隻是剃了瓦亮光頭,如同白麵饃饃上擦了一層豬油。小鏡子說:“是吃快當,還是住快當?”女人偏偏細聲細語,像被剛揭開蓋頭的小媳婦:“你牙真白。”小鏡子長了一對兔牙,笑的時候像兩塊刷了白漆的門板。吳瘸子總算趕在小鏡子惹禍之前趕到了,他狠狠扇了小鏡子一個耳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