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苟全苟活苟且(1 / 1)

題記:鄉愁是所有痛苦中最高尚的一種痛苦。赫爾德(德)穆香九忽然明白了,他怕是會徹夜難眠了。連日在生死裏跋涉,穆香九以為自己定會倒頭就睡,睡到日上三竿還覺得皮肉裏的困乏像抽不斷的絲。倒在炕上,也覺得自己睡著了,屋外的風仿佛輕柔的手,撩撥著窗,炕下的鞋子像是長了腳,憑空踏出聲響。一支手一雙腳在混沌的世界攪動,他似乎魘住了,說不出話,搖不動身子。忽然就醒了,沒了疲乏,遍體舒暢,耳聰目明,如同初生的嬰孩,處處透著輕快。出了門,跨出院,穆香九蹲在山坡上,像一截蒼老的木樁。天上沒有雲,也沒有月,天地間閃爍著淡薄的藍白色的光,看得清腳下的石子和遠處的樹冠。蹲得久了,海市蜃樓般的奇幻浮現在穆香九眼前,山野叢林之間似乎燃起熊熊大火,山兔幼鹿野雞鬆鼠在疾馳中逃命,熊虎鷹狼隨即呼嘯而至,野獸們互相踐踏,奔突飛躍,在天地間拉出一條哀鳴著,晃動的灰色大網。另半邊天燃起更高更壯的火,緊追著在平原上拚命奔逃的牛羊豬狗雞鴨鵝貓,龐大的火勢中伸出一條條火焰的臂膀,將腳步稍慢的生靈拽進火中,留下焦黑扭曲的屍。一道閃電過後,野獸的四肢還在地上狂奔,卻長出了一張張農民的人麵,風吹日曬的皺紋,汙垢堵塞的毛孔和恐懼堆積在臉頰上。家畜與家禽也長出張張人臉,富賈的油頭粉麵,官吏的厚唇雙頜,還有扣著軍帽的,戴滿翡翠珍珠的各種各式的臉。拔地而起,舔舐著天幕的兩壁火焰將山野和城裏的臉團團困住……高貴、卑賤、顫栗、哀鳴、痛哭、祈禱、怨憤、咒罵、掙紮、自戕……世間的無用之功統統被火焰淹沒。天地間唯獨剩下火屠後的濃煙。穆香九眨眨眼,天地間還是漂浮著藍白的光。他微微喘著氣,似乎剛從一場浩劫中幸存下來。五年前,若不是他惹了一場腚大的禍,郝玉香便不會嫁給指甲縫裏都藏著大煙味的閻光明,這次回家他知道還不上鄧巧美的恩情,也償不了欠郝玉香的債,隻想踏踏實實盡點心,讓這個家圓滿起來。穆老栓在時,穆香九始終覺得家隻是掛在嘴角,堂而皇之的一個詞彙,穆老栓死後他的脊梁像被拽走了一截,走到那裏人都是輕飄飄的,心也仿佛飄在空中,空蕩蕩的沒著落。認了鄧巧美當幹娘,由著他的性子胡鬧,義正嚴詞地袒護他,他真把鄧公館當成了家。然而,他毀了鄧公館,自己也沒了家。這次離開長春,有生之年怕是再也回不去了,想到這點他的心尖像是被掰去了一塊,疼得說不出滋味。穆香九一直以為自己是條好漢,日本人的三八大蓋卻讓他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無能為力,他那顆自命不凡的縮成了無形。每每想到那些慘死在日本人手裏的同胞,他膽邊的惡便滋生出來,想著拎起刀扛起槍,和那些殺鬼子的漢子一樣,去戰場上痛痛快快殺一場,死了也能閉眼。這麼做又有什麼用呢?圖個痛快,或者青史留名?穆香九才不信青史留名這種糊弄傻子的話,青史留名也要分人,他活著是個官不知人不愛的賤民,死了就能一步登天?他不信。他想象過,如果他是少帥,他就跟日本人拚了,而且要死,要死得神哭鬼泣。可惜他誰都不是,他是穆香九。穆香九享得了三宮六院夜夜歡歌的福,受得起蹲大獄鑽褲襠的苦,他當然可以轟轟烈烈,死了又怎麼辦?泉下的祖先真的希望他當一條好漢?他記得穆老栓死前念念不忘的是讓他給穆家生個男孩。穆香九知道自己變成了孬種,總是給自己找各種的借口,傳宗接代這一條足以讓他繼續過著問心無愧,苟且偷生的日子。他還是會糾結,還是會憤怒,憤怒的時候覺得自己像個人,憤怒完了繼續嬉皮笑臉地活,反而讓他覺得自己更像個人。倉皇逃離長春是禍,也許也是福,鄧家人都到了香火屯,雖然有看一眼就煩的閻光明,可喜歡的居多。柳慧和大紅襖是糾結,不過是幸福的糾結。他盤算著將來把郝玉香,柳慧和大紅襖都收了當媳婦,生一窩豬羔子一般的兒子,個個白白胖胖,他一邊養兒子一邊侍奉鄧巧美。他不知道神仙過的怎麼樣,這樣的日子對於他來說就是神仙。穆香九笑得猥瑣而暢快,回到屋裏,片刻的功夫就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