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看完電影之後,在兒子的要求下,我帶他來到了湘江風光帶的一個人造沙坑。在沙坑裏玩沙子的小孩還真不少。兒子用剛買的沙具聚精會神地玩起了沙子。而我則坐在旁邊的一個石凳上,開始吃起了事先準備的熟食,並喝起了冰啤。沒想到的是,我突然被四五個小孩子給圍住。有男孩,也有女孩。他們穿著都很簡單陳舊,也沒有大人帶著,應該是那些來城裏打工的人家的孩子。他們緊緊地盯著我吃的東西,於是我本能地問了一句,吃嗎?他們都說吃,且語速很快,很清晰,很堅定。於是我戴著一次性手套給他們分食物。先是一人一片鹵香幹,後是一人一小片魷魚,再後是一人一隻小雞爪。他們的小嘴巴辣得嗬嗬地響,但每張小臉都露出了燦爛的笑容。給我印象最深的是,他們總是伸出他們的小手,那黑乎乎髒兮兮的連指甲都看不見的小手,向我伸過來,伸過來。
記得我當時還做了一個小小的類似於惡作劇的試驗,我說,我還有更好吃的東西,但是在家裏,誰跟我去拿?沒料到當即就有兩個小孩答應跟我回家。美食的誘惑顯然衝淡了他們對自身安全的警惕。
我之所以回憶起幾年前的這個經曆,是因為最近在看英國小說家麥克尤恩的《時間中的孩子》。丈夫斯蒂芬帶著三歲的女兒凱特去超市購物,沒想到竟在收銀台旁將女兒丟了,從此凱特下落不明。妻子朱莉承受不了打擊,離開丈夫去鄉間小屋獨居,希望以此來醫治內心的創傷。斯蒂芬曾去看望過她,但他們無法共同麵對失去愛女的悲慘現實,斯蒂芬隻好無言離去。不久朱莉又懷孕了。起初她很苦惱,她恨斯蒂芬也恨自己,覺得這會傷害他們苦苦思念的女兒凱特,甚至還考慮過打胎。但隨著時光的流逝,在孕育著新生命的同時,也孕育著新的希望和新的愛,於是朱莉召回斯蒂芬,讓他參與嬰兒的出生,從中體驗生命誕生的神奇與偉大。
麥克尤恩用這個故事告訴我們,孩子的成長是時間的核心,有了孩子,時間才有意義,因為他們是生命的呈現與延續。
秋,在初戀小鎮徜徉
在喧囂的都市待久了,整顆心便像銅牆鐵壁般堅硬,且密不透風,已然感受不到任何美的靈犀與光照。台灣詩人商禽曾在他的名篇《長頸鹿》中寫道,“囚犯們每次體格檢查時身長的逐月增加都是在脖子之後”,因為他們要“瞻望歲月”,而我所能做的,隻能是往自己的心壁上鑿一個小小的美的“透氣孔”,或者說得更準確一點,就是短暫地出逃。
往往是三五好友,經過一番斟酌,選定一個可以作為“透氣孔”的地方:一個無名的寧靜的小鎮,兩條河流的交彙處,一泊水庫,一座山寨,一間廟宇……來表達內心對美的敬意、感恩和永無止境的渴望。
數天前,幾個朋友在微信中商量下一個美的“透氣孔”, 一個說甲地好,並貼上兩張風景優美的照片,一個說乙地妙,附上一段相關的傳說。就在大家猶豫再三,不能定論之時,一個多日不見的朋友冷不丁地冒了出來:我知道有一個叫初戀小鎮的地方。
初戀小鎮?
當時我心頭一軟,那千年不化的胸中塊壘,仿佛驟然間裂開一條縫隙,有一股咖啡色的岩漿波浪般無聲地翻湧。對,沒有噴濺,也不作呼嘯。留在感覺中的,是麻,是酥,是癢,是微風般的痛,是那積澱深厚,且久違了的情感——溫馨憂傷,但又複雜難言。所有的人屏住呼吸,停止爭論,相信大家的感覺都和我一樣。
於是,在一個陽光明媚的秋天,幾位好友一同驅車前往。
初戀是人類愛情萌發的最初部分,是第一次嚐到情的滋味,而不一定是真正的愛情,比如一個人喜歡上另一個人,他不一定要愛她,但是他對她的喜歡是獨一無二的,不會被別人輕易替代。這樣的解釋未免有些簡單、機械,甚至武斷,但是,誰又能用三言兩語來界定它呢?
在擁擠的車流中緩行,焦慮也好,煩躁也罷,這都是一個城市人每天必修的功課。當我們驅車向北,離開喧囂的都市,不知不覺間穿行在鄉間公路——兩邊樹木成蔭,遠處山色如黛,鳥鳴清幽,空氣像牛初乳般純靜。在到達那個初戀小鎮之前,幾個人破天荒地談起了各自的初戀。在特定的環境和主題下講述自己的故事,就像十九世紀那些外國大作家作品中常見的開頭那樣。
盡管每一個人都有自己的初戀,但我不敢說,每一個人的初戀都令人難忘。有很多人對自己的初戀刻骨銘心,當然,也有不少人的初戀如狂風吹散的塵埃。刻骨銘心也好,如風吹散也罷,在我們的一生中,那初戀的感覺都會像懸垂在遙遠天際的月亮,在黑暗中閃光。
有的濃墨重彩,有的輕描淡寫,有的一臉神往,有的淡然處之。有關初戀的故事還沒講完,車子就戛然停下,初戀小鎮到了。
這是一個寧靜的城郊田園小鎮,當然並不冷清,也不荒涼,和中國那些大多數發展中的小鎮一樣,是在一條百年乃至千年的老街基礎上發展和演變而來的。雖說是城鄉一體化建設,而運行的機製並不是鐵板一塊,有現代化的樓宇、廣場、鋪麵、大道,但不是整齊劃一、缺乏個性——悠久的曆史不會徹底地退出舞台:台痕上階綠,古老的麻石小路傳來歲月深處的蛩音;草色映簾青,原始的環境和生態並沒有被刀砍斧削所戕殘。我們在小鎮上自由地徜徉。曬著太陽的年輕母親與嬰兒,花樹下打太極拳的老人,兩隻爭啄著一條蚯蚓的碎花小雞,樹上清脆的鳥鳴,以及隨處可見的殷情的問候與答訕。在這樣的環境之下,你永遠不會感到自己是一個過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