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霜逝(1 / 3)

織語齋。

韓錚坐在織語齋二樓的雅間裏,靜靜地喝著落雪秋,等待西門殘雪的到來。

在西門殘雪登臨建康之後,他曾奉組織之命數次傳喚西門殘雪並與之會麵,惟獨這一次,韓錚心中百般忐忑。他的袖中藏著淬毒的淩刀,腰間別著犀利的長劍,靴筒插著鋒銳的短匕,他受總堂之命,要在今晚除掉西門殘雪這顆棄子。

西門殘雪曾被總堂寄予深切厚望,是鏟除夜後這根獠牙的中堅力量,如今卻沒有實現命格死克夜後的預言,反被夜後逼入死地,或許,這也算是一種命格的反噬罷?

韓錚想著,默默地倒了一盞落雪秋。他在建康的這麼些年,生活還算節儉,很難得到這些上了檔次的酒坊茶樓來消磨時光,但這一次,韓錚卻有著揮霍享樂的衝動,仿佛唯有在這樣的地方了結西門殘雪的生命,才是對這個同袍的最好祭奠。

“韓錚。”清亮的女聲,夾雜著些微的寒意。

韓錚抬起頭,脖頸間的青筋跳了一跳:“西門,你來了啊。”

雅間中央懸掛的紗帳悠悠飄起,西門殘雪徐徐步入。她將斷掉的右手背在身後,攜著滿身戚戚的風塵,整個人孤傲挺拔得恍若一株落雪的寒鬆。

韓錚看著他,勉強拉扯著嘴角笑了笑,嘴角細密的皺紋如同刀刻。

西門殘雪走上前,落座在韓錚對麵的坐榻上。她梳著高高的馬尾,四尺青絲筆順地垂落雙肩,她的眼中依舊戾氣深深,麵龐仍然蒼白涼薄,這般氣質層層疊疊,讓她看上去有一種隔世般的清孤。

“西門,養傷的這段時間可好?”韓錚看著坐在對麵的同袍,不動聲色地寒暄道。

“除了養傷,還能做什麼?”西門殘雪懶懶地靠在坐榻上,眼底帶著若有若無的倦怠。

“跟白公子獨伴的日子,沒有外界的幹擾,倒也樂得自在罷。”韓錚低聲笑了笑,翻過一隻茶盞,為西門殘雪斟上一杯落雪秋。

西門殘雪自顧伸出左手拈起瓷碟裏的細碎花瓣撒進茶水裏:“哪裏,仍是夜夜驚夢。”

“與白公子相擁入眠的夜晚,還是這般不得安寧麼?”韓錚忽然覺得自己的這番話說得促狹,但細想之下,確實也找不到什麼好的話頭,西門殘雪已是將死之人,韓錚委實不太有心情跟她客套一些無謂的話題。

“嗬,他不過也是個局中人啊。”西門殘雪輕輕一笑,看著茉莉花瓣在淡金色的茶水中泡開,卷舒著淡淡的芬芳,她突然有點記不起上一次跟白羽笙來這裏喝茶是什麼時候。

“左尊將軍那邊,可有消息?”

西門殘雪聞言,隻是輕輕地搖了搖頭:“至今沒有結果。”

“這樣也好啊。”韓錚忽地笑了笑,“不為人知地離開,才是避開夜後刺殺的最佳辦法,若是跟先前的官員一樣堂而皇之地上奏辭官,以蕭寶卷的性子,還不快馬加鞭地指派夜後千裏追殺。”

西門殘雪眼底泛著氤氳的戾氣:“到頭來,我們都是蕭寶卷手中的一枚棋子。”

韓錚微微一怔。亂世的棋坪荒謬錯亂,每個人都是棋子,在迷亂的煙霞裏小心翼翼地走著,不敢想在哪一步會被世俗的洪流吞沒。

他如此,西門殘雪如此,每個人都是如此。

韓錚還記得,西門殘雪來建康後與他第二次在夜間接頭,自己在交付給西門殘雪任務之後,站在高牆上涼涼地說:“加入‘月行舟’,就要有身墮無間的覺悟,你如此,我亦如此,我們誰都走不出去。”

我們誰都走不出去。

韓錚不知道自己是不是一語成讖了,他承認那時候的自己還懷揣著一絲隱秘的希冀,隻是麵對西門殘雪,自己必須做出淡看風雲的姿態,可事到如今,韓錚才發現那時候無謂的覺悟竟成了現今最不忍卒問的淒涼境遇。

西門殘雪無情又多情,有著戾氣深重的眸子和幹淨淩厲的身手,似乎對所有人都是一副不聞不問的模樣,可唯獨那個名叫蘇靜漩的少年與那個叫白羽笙的世家公子,那段在武陵惺惺相惜的歲月,那場在餘杭舍生相救的犧牲,韓錚未必都是親眼見證,但皆是有所耳聞,他曾經也感慨西門殘雪悖妄的人生,分明是遺世獨立的孤僻性格,卻有一個弟弟一般的牽掛和一個傾覆畢生的摯愛。後來西門殘雪與自己因為夜後又在建康共事,韓錚發現西門殘雪對自己的態度亦逐漸從針芒相向而逐漸變得淡然相處,盡管這個女人的話語有時還是那般冷漠涼薄,但這些之於韓錚而言,已是在這個濁世裏不可多得的一絲手足情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