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算什麼?”青皮說,“草根記了一筆賬,一年百多噸呢!”

“草根記這個幹什麼呀?”傻丫說。

“是啊,”青皮心裏咯噔一跳,沉思了好一會兒,“草根記這個幹什麼呀?!”

看來,傻丫還真不傻,凡事比他多一個心眼兒。

人群是漸漸聚集起來的,而且,多是些老人婦女。

或許,懾於柳奔的權威,最初,人們都沉默著,所以,氣氛顯得有些緊張、沉悶而壓抑。

柳奔也感到有些意外,怎麼會有這麼多人聚集在這裏?難道,他們事先知道省上要來人?可這事事先沒有幾個人知道呀?他下意識地回頭去看陳頗,陳頗卻正扭過頭去,回避了他的目光。

其實,這事如果枊奔怨陳頗的話,他真是冤死了。咋晚,他和葉子幾乎一晚都沒合過眼,因為這次省上來人,幾乎就是衝著葉子的留守兒童學校來的。雖然白天他們大多數要到葉子這兒來上課,但平常留宿的也就幾個人。要把其餘的留守兒童弄到學校來住兩天還真不容易,不但要給他們爺爺奶奶嬸嬸大娘說好話,還要對這些孩子連哄帶勸,好不容易弄到學校了,這個要拉屎那個要撒尿,哭的哭,鬧的鬧,搞得陳頗和葉子手忙腳亂,而陳頗還要受葉子埋怨,說他捉個虱子在頭上爬,自找的,自作自受。好不容易到下半夜孩子們睡著了,他才眯會眼睛,迷迷糊糊地剛打了個盹,天就亮了。剛洗把臉,柳奔就差人來喊他作準備,說還有許多事要商量,臨走時本想再關照葉子幾句,見她依在孩子們身邊睡得正香,不忍心打擾她,便脫下衣服給她蓋上,輕腳輕手地走出來,掩上門走了。

其時,月亮剛剛落土,田野山林靜悄悄的,深黑的水麵泛著微微的粼光。葉子的學校說是學校,其實就是泥牆牛脅巴窗子的一排大廊房,前頭一間作教室,裏麵一些破舊的桌凳,中間原本是過去老師的辦公室兼臥室,現在用課桌拚了一個通鋪,葉子和孩子們就住在這兒。最後是廚房。條件簡陋,就連柳奔也納悶,為什麼嬌生慣養的女兒會吃得下來這份苦,好幾次勸她放棄,可葉子就是不聽,說多了還覺得他煩。再不就是一句話:“你不懂!”硬生生地頂回去。

這可就奇了怪了,柳奔活了幾十歲,反倒不懂這黃毛丫頭的了。

“這就叫代溝。”青皮說,“我們和你們活得不一樣!老爸,你知道什麼叫80後嗎?”

一句話,倒真把柳奔嗆住了。

柳奔便去問陳頗。

“80後?”陳頗也不知道柳奔為什麼要問這個,“簡單說,就是80年後出生的人……”

陳頗一下明白了,大概是青皮鬧的,就說:“80後喜歡肯德基、麥當勞,備受爭議的一代,他們認為自己該怎麼活就怎麼活,我不欠別人,別人也不欠我,所以有人說他們沒有社會責任感,其實,他們對自已在意的東西還是蠻在意的。”

柳奔聽起來有點彎彎繞,但有一句話他聽進去了“沒有社會責任感”。他哼了一聲,說:“怪不得,感情這些泡在蜜罐子裏長大的青皮都他媽是些混混!”

他恨兒子不爭氣,好不容易供個葉子大學畢業,又在城裏混不下去回了鄉,所以心裏憋著氣,但他這句脫口而出的話,卻讓陳頗不高興了。

這不是“一竹竿打死一灣人嗎?”陳頗很不舒服,他也是80後呢!他很想解釋幾句,後來一想,算了吧,本來就不是一代人,還有代溝,柳奔不僅聽不進去,不定還會說些難聽的,這不是給自已找不自在嗎?

柳奔是解放那年出生的,論說應該趕上好日子了,沒曾想8歲時就碰上什麼“大躍進”“人民公社”“三年自然災害”,村子裏餓死了不少人,柳奔沒餓死,但那饑餓的感覺卻讓他刻骨銘心,一想起來就有一種如履薄冰的感覺,所以抓錢囤糧,在他潛意識裏十分強烈,如果一旦家裏手裏沒有錢糧,他就有一種恐慌的感覺。16歲初中畢業時,又趕上了“文化大革命”,父親作為老支書被造反派打死,被迫回鄉務農的他被當成反革命子女遭到迫害,那些暗無天日的日子讓他意識到權力的重要。於是,他埋頭苦幹,終於打拚出一片天地。現在,盡管有時他也自嘲:“我都是50多奔60歲的人了,錢嘛,紙嘛,生不帶來死不帶去。”但心裏,卻依然把它看得很重。

他腦瓜子靈,點子多,但正如葉子所說,他那種滲透在他骨子裏的“農民意識”卻是根深蒂固的。他不僅像抓住救命稻草一樣死死地抓住他能抓到的一切,盡管有錢,還是很“克己”,穿著樸素,生活簡單,更不高消費,提起城裏人讓別人“洗腳”就嗤之以鼻。三年前老婆死後,盡管兒女都勸他找個伴,但他卻想都沒想就拒絕了,惹得青皮老說他:“老爸,你也苦了一輩子了,就不能對自已好點?”

葉子也說:“你又不消費,掙那麼多錢有什麼意思?俗話說,鳥有鳥食,蛇有蛇道,我們也有腳有手,犯不上為我們操心。”

“你們還年輕,不懂!”他根本不聽他們的,依然我行我素。

盡管省上的人是衝葉子和她的留守兒童來的, 好幾天陳頗還在心裏與柳奔生氣,所以一直泡在葉子那兒,沒去村口接省上來的人。

省上來的是一個辦公廳副主任,看上去還挺年青的,聽說以前給領導當過秘書,所以升遷得很快。即使下鄉,也西裝革履,打著領帶,頭發上擦了摩絲,戴著眼鏡,臉上笑容可掬,伸出手,用指尖與每個人象征性地握了握,那手指軟綿綿的,有點滑。這讓陳頗感到很不舒服,覺得他有些居高臨下、假模假式的。老實說,陳頗本來出生農村,雖然也戴著眼鏡,回鄉當村長助理快三年了,經過日曬風吹,摸爬滾打,更結實、更黧黑,但卻顯得精神、幹練。或許正因為如此吧,那姓王的副主任目光在他臉上多停留了一會:“聽說,你是大學生村官?”

陳頗點點頭,表情很平靜。

“你是本地人吧?” 不知王主任見了他那麼沉靜的神情有了觸動還是怎麼的,說:“你身上好像有種東西觸動我,是什麼呢?我也說不清楚。不過,好好幹,農村真的很需要你這種年青人。”

由於他主要是衝葉子來的,所以第一站就到了葉子的學校。

村級公路是泥石路,是機耕道改建的,不好走,但王主任還是蠻有興致。他說,二十年前他大學剛畢業時來過這一帶,是鍛煉抓春耕生產,那會兒這裏很窮,茅草房、補巴褲,紅苕青菜,窮嗬!沒想到,現在變化真大,沒有了茅草房,還有不少人蓋了兩層樓,尤其是看了村裏麵粉加工廠、磚瓦廠、村民的養雞場、養豬場後,他由衷地對柳奔說:“看來,一個村、一個地區要發展,還真離不開一個好帶頭人嗬!”

他在山埡口停下來,望著遠處的三灣塘,這裏的確與過去很不一樣了,綿延起伏的山崗上,果樹成林,山坡上的莊稼,藍天、白雲、青山、綠水,飲煙嫋嫋,不由得很感慨:“柳奔,我們都應該像你一樣,為官一任,造福一方嗬!”

柳奔心裏雖然很受用,但還是很低調,隻頻頻點頭,說:“沒什麼,沒什麼,應該的。”

這時,王主任發現了一個奇怪的現象:“咦,這下麵不是三灣塘嗎?怎麼那些人舍近求遠,跑到山裏去擔水吃?”

柳奔也知道村裏人不願吃三灣塘水進山擔水吃的事,他也曾考慮從山上引水的事,隻不過事多一忙,把這事忘了。看見這麼多人擔水,還多是些老婦嬬,也有些覺得過意不去。

倒是陳頗替他解了圍:“山裏水質好,所以大家舍近求遠”。

王主任看了他一眼,露出很欣賞的眼神,不再問,便徑直進了學校。

學校在王主任眼裏自然顯得很寒酸,牛脅巴窗子,老式課桌,一群穿著破舊,黑麵龐、大眼睛的孩子,讓他很感慨。盡管他見多識廣,但這樣的情形還是讓他心軟了,眼眶也濕潤了,他沒想到,這裏的孩子上學還是這麼艱苦。尤其是他走到最後一排,看到草根後,他在他麵前蹲下來,伸出手,用手指理了理他的頭發,又用手掌去拂拭他臉上的泥垢。他做得很真誠,一點也不矯揉造作。這讓葉子心裏一熱,就是陳頗,心裏也很感動,對他的印象也有些改變了。

“孩子,”王主任問,“你叫什麼名字?”

草根說:“草根。”

王主任:“你也是留守兒童?”

草根看了他一眼,沒說話。葉子趕緊說:“是。他爸打工時遇車禍死了,他媽長期在外打工,現在連消息也沒有了。”

王主任立即摸出三百塊錢來:“這點錢拿著。”

草根卻不接:“為什麼?”

柳奔接過錢硬往草根衣兜裏塞:“拿著吧,這是看你可憐……”

草根看了他一眼,推開他的手,站起來,一聲不響地走出了教室。柳奔要追出去,被王主任攔住了:“算了,讓他去吧,我覺得這孩子倒蠻有誌氣的。”

王主任話是這麼說,但畢竟心裏還是有些不快,所以在以後的參觀中,話也少了,興趣也不太高。沒想到在村委會門前,又遇到了村裏人聚集在那兒,明顯有點示威的味道,臉色就變得有些難看起來。

村委會沒有專門的辦公場所,柳奔就在三灣塘魚場撥出兩間房子作了辦公室。三灣塘水麵很寬,裏麵密密麻麻地布滿網箱。王主任注意到,水麵倒是綠的,但愈往深處卻愈發黑,這似乎有些不正常,水岸邊的草倒是很茂盛,但顏色烏黑烏黑中泛著黃綠,微風吹過,一陣陣臭雞蛋味飄過來,彌漫在空氣中,十分難聞。聚集在這兒的村民老老少少大概有二三十個,他們麵前有幾個水桶,裏麵盛了從山裏打來的水。王主任看這陣勢,心裏已明白了幾分,便問柳奔:“你們的水汙染超標了嗎?”

柳奔說:“有點吧”。

王主任說:“那為什麼不想辦法?”

陳頗說:“也不是沒想,我們正計劃用竹筒從山裏引水進村,可是有點問題,一是資金不足,二是人畜飲用水雖然解決了,但土地灌溉呢?解決不了。”

媽的!柳奔聽了陳頗的話,看他一副不動聲色的情形,不由得在心裏罵,真不知陳頗是在幫他,還是在損他。

“是嗬,這不是解決問題的根本辦法”,王主任也沉吟起來,心下也有些吃驚,“難道,這水灌溉也有問題?”

於是人們七嘴八舌地說起來,主要還是反映塘水由於嚴重汙染,人畜不能吃,甚至用水洗衣服,衣服幹了以後也殘存著臭味,更嚴重的是,作為灌溉用水的塘水,澆了莊稼莊稼發黃發黑萎死,果樹澆了,有的不掛果,有的掛果以後果實青苦灰澀,嚴重影響了糧食和蔬果產量。

其實,陳頗也明白,水庫嚴重汙染,澆了莊稼莊稼發黃發黑萎死,果樹澆了,有的不掛果,但還不普遍,不過,有一點是肯定的,如果水庫汙染問題不解決,後果是難以想象的,說不定比村民們描述的還嚴重。

然而,魚場承包收入又是村裏的主要來源,這不能不讓他有所顧忌。假如一旦他接手柳奔出任村主任,沒有這筆收入可是不小的損失。所以,盡管他對汙染的嚴重性有覺察,內心還是矛盾的。

柳奔聽著聽著,情緒激動起來。他畢竟是農民,話粗莽直接:“哦,你們現在就反對了?我問你們,你們哪一個沒有亨受過魚塘的好處?這水吃也吃不得了?澆地也澆不得了?吃了要死人?”正好草根提了一桶水,裏麵還有一條花鰱。柳奔拿起桶裏的瓢,舀了一大瓢水咕嘟咕嘟一口氣喝了,“我今天就喝這塘裏的水了!看得不得死人!”

村民都被他震住了,他們沒想到柳奔會這樣,一時都無話。王主任也有些發愣,他也沒想到,柳奔還真“橫”。

柳奔接著一把拉過草根:“你們問問他!這水吃不吃得?!這魚吃不吃得?兩年多了,草根都是吃的這塘裏的水,這塘裏的魚少說也吃了兩、三百斤,看他有沒有事?”

王主任就問草根:“這是真的?”

草根說:“是真的,我都記著賬呢。”

“記賬?”王主任不解,“你為什麼要記賬?”

“這些我都是要還的。”草根說,“我不想白吃。”

“那?”王主任說,“你真的沒事嗎?”

草根點點頭。

王主任便站起來對大家說:“好了,今天大家反映的問題我已經知道了。飲用水的問題村委會已經有安排了。我相信很快會解決的,柳主任、陳助理,你們說是吧?”見二人點了頭,他又說,“至於水庫汙染的問題,我回去後會同相關部門研究解決,好嗎?”

還能怎麼樣呢?領導都這麼說了,也算達到反映的目的了吧,村民們於是三三兩兩散去。

吃飯時,王主任對柳奔說:“嗨,你該不會真的拿塘裏的魚給我們吃吧?”

“怎麼會呢?”柳奔說,“我早準備好了,是專門去買的大河魚,青波、江團呢!”

“你這個主任還是蠻會當的嘛。”王主任說,“不過,我聞了一下,那水真臭,你怎麼就喝得下去?”

“農村人嘛,”柳奔說,“什麼苦沒吃過,喝這點水算什麼?”

陳頗聽了,心裏卻覺出一種悲哀,一絲苦澀:難道,這就是我們苦苦期待和守望的“農村人”的處境與宿命嗎?

車一到魚場,傻丫一眼就看見了蹲在牆角呆呆地望著三灣塘水麵的草根。

草根穿得很破舊,頭發蓬亂著,身材不高,麵色黧黑,眼角竟有了細細的皺紋,初一看,有些木訥,但走近一看,在那雙微眯的眼睛裏,似乎閃爍著一種細微而複雜的東西,到底是什麼呢?一時又說不出來。傻丫跳下車徑直向他走去。

“嗨!”青皮喊,“你幹什麼呢?我還要去下貨呢!”

傻丫盯著草根看:“你去下貨行吧,我在這兒玩一會兒。”

“真是傻到一塊兒了!”青皮一邊把車開走,一邊喊,“小心,他要咬人的!”

傻丫下意識地站起來,往後退了一步。

草根白了她一眼:“你也信?!我又不是狗,我怎麼會咬你?!”

傻丫笑起來:“我看出來了,你還真不是狗!”說罷,傻丫索性在他身邊坐下來,用手理了理他的頭發,又用手擦了擦他的臉,“這臉多髒啊,你也不怕別人把你當叫花子?”

傻丫的手嫩嫩的,很暖和。這讓草根心裏好一陣感動,童年時母親撫摸自已的感覺一下子喚了回來。他眼睛有些濕潤了,但咬牙忍著。

“你是青皮的馬仔?”草根說。

“電視劇看多了吧?什麼馬仔不馬仔的,多難聽啊。”傻丫說,“我是青皮的女朋友,我叫傻丫,叫我傻丫姐!”

草根打量了她一番,不言聲。他覺得,傻丫怎麼看怎麼舒服,大眼睛,飽滿的嘴唇,眼裏透著溫馨、靈氣,臉上老掛著笑容,又開朗,又活潑,他真想有這麼一個好姐姐,可他就是叫不出來。其實,葉子姐姐也是一個好姐姐,可是,葉子姐與傻丫不一樣,葉子姐話不多,話都留到課堂上說了,葉子姐對人很關心,對他們聽懂課沒有、吃飯沒有、上學安不安全、睡覺睡好沒有……幾乎是無微不至,但那是一種母親、老師式的關懷,有些居高臨下,讓人敬畏。所以,心底裏,他倒更願意叫傻丫姐,向傻丫敞開心扉。

可傻丫壓根就不是來了解草根的,她隻是好奇,覺得草根很好玩,當然,也帶著一種女性特有的母性和姐姐似的關懷……。

有時事情往往是這樣,這種或許可以防止日後悲劇發生的機會,就這樣在陰差陽錯中悄悄逝去了。

後來,兩人玩得很“瘋”。草根帶著她,沿著三灣塘飛跑。三灣塘水麵寬闊,布滿密密麻麻的網箱,看上去倒是頗為壯觀,但傻丫嫌臭。於是二人就往山上跑,直到傻丫累得跑不動了,他們才停下來。不知不覺太陽快下山了,所有的光輝漸漸被西天擁著的雲嵐收斂,夕幕便垂下它的眼簾來。他們在一堆土丘前坐下來。草根沉默而專注地望著連綿起伏的山崗,許久沒說話。四周都在漸漸黯淡下去,黃昏蒼茫的時刻正在來臨。一切都變得凝寂,天地那麼廣闊、朦朧,又顯得十分混沌。這種情形很容易讓人傷感,即使如傻丫這種性格開朗的女孩子也免不了,她也許久沒說話。她記得不知什麼人說過:鄉村是一把陳年老鎖,記憶與風擦肩而過時,最容易撩起往事的簾子,讓無數的命運飄落。

突然,傻丫一下子明白了,這個草根果然人小鬼大,他並不是隨便帶她往這兒跑的。問道:“嗨,你怕是有意把我帶到這兒來的吧?”

草根沒回答,但他的神情似乎已經默認了。

“你看見我們麵前的這塊土地和背後的墳了嗎?”草根說。

傻丫說:“看到了,怎麼啦?”

“這地是我家的。”草根說,“墳裏埋的是我爹。他和青皮爹鬥過,可是沒鬥贏,敗得很慘。”

傻丫心一沉:“你咋鬼心眼那麼多呢?”

草根沒理她,他走到他爹墳前磕了頭,然後走進地裏。地裏顯然從來沒有打理過,雜草、麥子都在長,良莠不齊。草根在地裏徜徉著,撥開麥穗、雜草,捊了些麥粒在嘴裏嚼著。傻丫問:“這麥子是你下的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