傻丫說:“這有收獲嗎?還不如撩荒算了。”

“是嗬,這是我的地。”草根說,“不管有沒有收獲,反正我下種了。麥苗和稗子都在長。是嗬,都在長。也許,以後麥田成了稗子,稗子成了麥苗,都沒準。而且,你聽說過嗎?小米就是由稗子培育成的呢。”

“你咋想那麼複雜呢?”傻丫說,“你不怕你那小腦瓜子脹暴?”

“反正,”草根循著自已的思路,從地上捧起一捧泥土,他把臉緊緊地貼在泥土上,貪婪地嗅著泥土的氣息說,“反正我以後死了,也要埋在這兒。”

草根對土地的那種虔誠,那種愛恨交織的敬畏之心,突然讓傻丫對草根有了一種別樣的認識。過去,她也聽青皮說過草根的事。現在,她有些明白,草根不願意跟她娘走的原因了。

正在這時,青皮在山崗下扯著嗓子大聲喊傻丫。傻丫也覺得自已有些過分了,一進村就玩消失,而且是同一個孩子瘋玩了這麼久,於是大聲應答著,跑下山去了。

天沒亮,青皮就把草根叫起來了。夜幕低垂,夜露沉澱成早晨的寒霜,水麵黑黢黢的。草根睡眼朦朧地爬上船。葉子搖著槳,草根和青皮一人坐在艙頭,一人坐在艙尾,用瓢舀起化肥,向水麵上潑撒。小船在網箱中穿行著,不時有大魚躍出水麵,打得水麵撲啦啦響。清晨不像白天,水麵雖然仍有臭雞蛋味,但夜露和清風還是讓人感到清爽。當天空流出血紅的黎明時,艙裏幾百斤化肥也潑撒得差不多了。

潑撒化肥時,三人似乎都沒有說話,各自沉浸在自己的思緒裏。回到岸邊時,傻丫在碼頭上迎著他們,她問:“完了?”

青皮說:“完了。”

草根走後,吃飯時,傻丫問:“你們想好了?”

葉子就問:“什麼想好了?”

“算計你家老爺子唄。”傻丫說。

“你以為這是過家家呀!”葉子說,“他會聽我們的嗎?”

“這不過是早晚的事。”傻丫說,“你爹也該退二線了。青皮,你說是吧?”

“那我隻有把你賣了。”青皮一臉壞笑地望著傻丫,“就看你願不願意了。”

“我?”傻丫懵了,“怎麼賣?”

“你提的條件,”青皮說,“不分家,就不和我結婚。”

“不過,”葉子說,“我們讓老爺子退二線,能行嗎?如果不投化肥養魚,魚場關閉了,村裏沒有經濟收入了怎麼辦?”

“你就放心吧,”青皮說,“這是陳頗的主意,三灣塘水清了,周邊上千畝桃花、柑橘,我們搞生態觀光農業。他說已經有人看了他的設計規劃,表示願意支持和投資。何況,這也是為老爹好,你就願意那麼多人和子子孫孫罵他缺德嗎?”

“可是,”葉子說,“陳頗的規劃,爹這一關就過不了。”

“所以才要他下課嘛。”青皮說,“你就不想陳頗有出息?”

“我怕偷雞不成蝕把米,反倒害了他。”葉子說,“馬上就要競選村長了。”

“所以叫陳頗別出麵呀!”傻丫說。

“是你出的爛點子吧?”葉子說,“不是你,借青皮十個膽子,他也不敢!”

“別狗咬呂洞濱。”傻丫說,“我也請教了高人,這都是有法律依據的。”

“高人?”葉子說“誰?”

“這就不用你管啦!”傻丫與青皮交換了一下眼色。葉子一下子明白了,“陳頗!一定是陳頗在後麵搖鵝毛扇,這個沒良心的東西!”

“這樣說不好吧?”傻丫說,“我們可是同一條戰壕的戰友。葉子姐你想想,這個家早晚都是我們幾個的,你爹辛苦一輩子了,也該歇歇了。”

“你這人真可怕!”葉子說,“我以後可得小心點。”

“不過,”傻丫說,“那個草根,我有點琢磨不透,好像心裏藏著什麼事。”

“我也覺得他挺奇怪。”葉子說,“他老讓我給他借一些法律方麵的書,有一次帶他進城,我找半天沒找到他,結果他跑到一個律師事務所去找律師談了半天,也不知扯了些什麼。後來在回來的路上,還問我什麼叫以身試法,把我也問懵了。”

“不就是一個小屁孩嘛,”青皮說,“用不著那麼緊張。”

“不一定吧。”葉子說,“後來,我去問陳頗,陳頗說草根不過是孩子氣,你和他較真,不是也孩子氣了嗎?”

大家覺得也是,於是不再說草根,話題也轉到陳頗身上來。

青皮說:“姐,你應該了解陳頗哥,他不會是在利用我們吧?我琢磨著,老爹在他讀研究生時,也沒少幫過他,他口口聲聲說是為了堰塘灣村好。一旦我們幫他成功了,他會不會把我們也賣了?”

“是嗬,”傻丫說,“人心隔肚皮,誰知他是不是真心啊?”

葉子說:“陳頗說過,如果說我們還希望農村有一個好的未來的話,這個責任將曆史地落在我們頭上。老實說,我也想留在城裏,可是我更清楚,在城市找一個工作多艱難。回過頭再看看農村,我出生在那裏,熟悉那裏,工作起來會得心應手得多。再想一想,如果青年人都走了,打工去了,那麼,誰來守望著我們的家園?並且,在這許多人都因為它貧瘠而離開時,我們依然不放棄,它是不是會給我們更大的發展空間呢?他想有一番作為,我想應該是真的。”

盡管如此,葉子還是有一種對老爹背叛的負罪感,心裏也覺得鬱悶。

起伏綿延的山崗下,三灣塘的水麵閃爍著粼粼波光。如果把氣味排在一邊的話,柔和平靜的水麵還是很美的。這時,葉子看見湖邊有火光。於是她站起來,向湖邊走去。走近了,才發現是草根在那兒。他麵前的樹枝支架上有一個鼎鍋,裏麵煮著魚湯麵,他正在那兒吃著。

葉子說:“草根,你是用三灣塘裏的水煮的魚場裏的魚?”

草根說:“是啊?”

葉子說:“難道說你不知道這水和魚都有汙染?”

草根說:“三年了,都這樣,都習慣了。”

葉子說:“不行!長期這樣,你會得病的!”

草根說:“也許吧。”草根說“我就是想試一試?”

葉子想起他曾說過的“以身試法”,心裏不由一沉,“這怎麼行?!你可別拿自己的健康、生命開玩笑!”

草根放下碗,望著湖麵,許久許久才說:“葉子姐,你真的很在意我嗎?”

葉子說:“我是你姐,也是你老師,我在意你,也在意你們每一個人!對我來說,你們三十六個,一個都不能少!答應我,別吃了!要不,姐同你一塊吃!”

說罷,葉子舀了一勺湯,剛喝進嘴裏便哇地一口吐出來,那味道實在是太苦澀不說,還有一股臭雞蛋味。葉子眼淚都流出來了:“草根,葉子姐求你了!別吃了好嗎?我知道你恨我爹,我爹是不對,可你也不能這樣自暴自棄嗬!你才多大嗬?你還有前途,你還有未來!你不能放棄嗬!你要相信我,相信陳頗、青皮哥,我們不會讓你爹那樣的事再發生的。”

草根扭過頭來,望著她,嘴唇嚅動著,許久才說:“葉子姐,如果今後草根做了什麼,你會原諒我,不記恨我嗎?”

“你會做什麼呢?”葉子說,“別說傻話了,姐隻希望你好好讀書,長大,大家都盼望你出息!”

草根心裏一動,想哭,想撲進葉子懷裏慟哭,像孩子撲進母親懷裏一樣慟哭,可是他終於沒有,他咬牙忍住了。

半夜裏,有人偷豬,被巡夜的柳奔發現了。枊奔一邊喊,一邊追上去。從車上跳下幾個偷豬的人,反倒把柳奔打了。柳奔被刺了一刀,幸好隻在胳膊上劃了一下,但他的腰卻被木棒重重地打了一下,傷了骨椎,連坐起來都有問題了。

年初時,陳頗在網上看到國外有人用玉米提煉植物油以應付伊拉克戰爭以來油價飛漲,加之物價上漲,養豬成本增加,便預期豬肉價格會上漲,於是動員大家養豬。到年末,果然豬肉價格一路攀升。快到春節時,周圍村莊幾乎無豬可殺。堰塘灣村村民十分高興,都交口稱讚大學生村官陳頗。陳頗也挺高興,但他怎麼也沒有想到會有人偷豬。聽到柳奔喊聲帶人趕去時,柳奔已經被打傷了,那些偷豬的人也扔下豬跑了。

村裏人本來就覺得欠著柳奔的情,這下村主任又為保護村民的豬被打成重傷,大家更是覺得過意不去,於是絡繹不絕地到醫院來看他,一些給他提過意見的人,更是連聲道歉,說像柳奔這樣的村長上哪兒去找?柳奔聽了,反倒安慰鄉親們,說辦養魚場的確多少對環境有影響,他對不起大家,他已經注意到這個問題,撥了10多萬資金用於從山裏引水解決大家人畜飲水的問題;至於三灣塘水,他已請教了專家,至少目前灌溉用還是沒有問題的。他的一番話,讓許多人都感動得淚流滿麵。陳頗在旁邊聽了,覺察到枊奔內心的想法並沒有多大改變,他想競爭村長並推行環保和旅遊生態農業會更困難了,心裏有些失落,但枊奔的行為確實令他敬重,便一邊專心地安排柳奔的手術治療和守在他身邊,一邊抽出時間安排村裏工作。

柳奔其實一直知道陳頗的心思,他內心也很複雜,一方麵,他很欣賞陳頗的成穩、踏實,吃苦耐勞、一門心思想幹出成就,另一方麵又不喜歡他心思太重,總覺得他有些偏執,老認為魚場汙染環境,卻不顧及魚場對村子的貢獻和經濟的重要,打魚場關閉的主意,私心裏更覺得這是對自己幾十年成就的否定。現在自已受傷了,又覺得有些無可奈何。在人們走後,他對陳頗說:“小陳,你也看到了,我這傷一時半會兒好不了。即使好些,大概也離不開輪椅了,馬上就要改選,你放心,我會推薦你的。不過,我有兩件事拜托你,你能答應嗎?”

“別這樣說。”陳頗說,“你現在主要是養傷,你一定會好起來的。”

枊奔拉住他的手:“你一定要聽我說,第一,我把葉子交給你了,你一定要對他好。第二,我知道,青皮、傻丫一直在鼓動葉子分家,我準備把家產、包括魚場股份分三份,青皮、葉子各三,我四。如果青皮、葉子要停止網箱養魚和你一起搞生態旅遊觀光農業,隻要我不當村長了,我也不反對。”說到這裏,他無奈地苦笑了一下,“但是,從心裏說,無論功也罷、過也罷,頑固也罷、保守也罷,我的後半生都和魚場聯係在一起的。所以,我告訴你,隻要我一天還當村長,我就不會關閉魚場。”

“這個我理解。”陳頗說,“不是還沒改選嗎?你現在還是村長嗬!”

柳奔說:“那好吧,我們就等選舉結果吧。”

隨即,他把葉子、青皮叫到身邊,讓陳頗主持,請來公證人,將枊氏家族企業進行了股份製劃分,讓青皮出任總經理,葉子任副總經理進行具體管理,他仍作董事長,並且規定,企業重大改變和決策必須獲三分之二以上通過,這樣一來,即使葉子、青皮所持有的所有股份加在一起也達不到三分之二以上,把青皮和葉子想“政變”的可能性徹底堵死了,最終決策權依然牢牢地掌握在他柳奔手裏。

葉子和青皮很無奈,卻隻能如此了。

一個月後,選舉如期舉行。那是一個晴朗的日子。選舉會場選在村頭曬穀場,鮮紅的橫幅,用木板搭起的主席台上。鄉裏來了人。柳奔坐著輪椅也到了現場。村裏老老少少都來了。青皮和葉子顯得很亢奮,就連陳頗也顯得很激動。他們知道,這是他們最後的機會了。

村裏幾乎所有人都來了。葉子唯獨沒看見草根。她覺得很奇怪。這才想起,已經好幾天沒看見草根了。他到底到哪兒去了呢?

這時,鄉長已經宣布選舉開始,由兩位候選人發表演講。陳頗先講,他把自已的規劃、想法在會上講了。他聲音洪亮,顯得很有激情,額頭上汗都出來了。大家聽了直鼓掌。鄉長也表示了讚許和肯定。輪到柳奔時,他出人意外地說:“我也沒什麼新的計劃,隻想把舊有的企業搞好,為大家謀點福利。過去做了許多事,有好的,有不好的,沒辦法,不好的,隻能盡力去彌補,比如引水解決人畜飲水的問題等等。我現在身體不行了,隻能動口,動不了手,不能身體力行了。你們還是支持陳頗吧。他年青,有知識,有事業心。我在位時,有什麼不周,對大家不起的,大家看在我一片好心上,多擔待點吧……”說著,他聲音哽噎了。台下不少村民也唏噓起來,一時會場的氣氛顯得有些沉悶、壓抑。

鄉長聽了,也很感動,他說,無論柳奔還繼不繼續擔任村長,他做出的成績是有目共睹的,是值得肯定的。接著,宣布開始選舉。

選舉完後開始唱票。開始兩人的票還咬得很緊,後來,柳奔漸漸占了上風,最後,以高出三分之一的票數當選,連任村長。

鄉長帶頭鼓掌,祝賀柳奔連任。

陳頗是冷靜、清醒的。他明白,他與柳奔比較起來還差得很遠,何況原本就沒有簡單的是非觀念,理解和同情很容易混淆人們的視線。柳奔也非常清楚這一點,所以他能在關鍵時刻讓自已的“情感投資”獲得回報,他會將任何一種不利變為有利。在這方麵,他陳頗還需曆練。他立即向柳奔表示了祝賀,並表態一如既往地做好他的助手,並支持他的工作。

當天晚上,陳頗一個人來到三灣塘邊,大口大口地,甚至是狠狠地、貪婪地呼吸著水麵飄浮的帶臭雞蛋味的氣息。他要讓這臭味深深地映進他的腦海,留在他的心裏,以此警醒,自省。

他想:如果你不能改變它,你就必須忍受它。

選舉後不久,傳來一個驚人的消息,草根住進了醫院,而且,他作為原告起訴了柳奔,把柳奔告上了法庭。

原來,一年前草根就已經申請了法律援助。他請教了律師。律師告訴他,這一類案件最重要的是取證難,他父親的官司就輸在取證上,汙染源和汙染受害者必須有必然聯係。那時,草根已經感到了身體不適。他到醫院作了檢查,醫生查不出病因,但經過詢問知道草根長期飲用用化肥養魚的池水後,懷疑與氨氮、硝酸鹽、酚類有關。尤其是硝酸鹽。如果在養魚水體中長期施用氮素化肥,則氮就會以硝酸鹽的形式存在。水體中硝酸的含量如果很高就會引起人體變性血紅蛋白症。水體中對魚類有害的成分,還有亞硝酸鹽和亞硝酸態氮,它們進入浮遊生物(藻類、菌類、寄生蟲等)體內,被魚類攝食後可在體內積累。這些物質還能與胺類反應,生成具有致癌、致畸作用的亞硝酸胺類。經醫生檢查,確診草根因此致病,醫生告誡他必須立即治療和停止食用這種魚和水。

草根聽後,在律師幫助下送水去進行化驗。水質化驗報告、醫院的診斷、草根的原始記錄,包括律師的調查記錄、取證,終於構成了完整的證據鏈。但這時,草根已經病情惡化,不得不住進醫院後,他才告訴律師,他為這一天準備了很久,他想用自已的身體來證明魚場的危害,從某種程度上說,就是“以身試法”。但他不後悔,他要用生命抗爭,哪怕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也不能讓更多的人受害。律師們聽了十分震驚,十分同情和感動,於是一邊起訴,一邊把他送進醫院,並發動社會捐助,拯救這個患上絕症的留守兒童。

盡管法庭上雙方委托律師辯論得十分激烈,也引起了媒體的廣泛關注,但作為當事人的枊奔和草根都沒有出席,也不接受媒體采訪。他們都保持著沉默,靜候著法庭的裁決。

就在這時,三灣塘魚場爆發了大規模的藍藻,枊奔魚場的幾萬斤魚全部死光,損失十分慘重。

這讓柳奔十分震驚,眼前不斷浮現出草根的身影。他不由得陷入深刻的懺悔與反省中。

終於,他取出僅有的20萬元存款,叫上陳頗、葉子、青皮、傻丫一起來到醫院,他決心向草根懺悔,要不惜一切代價為他治病。

可是,當他們來到醫院時,草根已經不在了,隻留給了他們一封信。

“陳頗、青皮哥、葉子、傻丫姐,當你們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不在這個城市了。我自已也不知道到哪兒去。我曾經期望留在家鄉,可是,我想回也回不去了,最後我還是把家鄉,還有屬於我的那片地弄丟了,連我自已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我不恨柳奔叔。或許像律師告訴我的,對任何事物的認識,都有一個過程。對柳奔叔、還有你們和我,這個過程都是一樣的,隻不過付出的代價不同。盡管如此,我也不後悔。所以你們現在明白了吧,官司無論輸贏對我來說都是一樣的。

我想出去走走、看看。或許有一天,我會回來;或許,我永遠也不會回來了。

但草根就是草根,它在土裏也守望著自己的家鄉。當有一天,你們看到一片片草又長綠了時,或許,我就在其中………

愛你們的 草根”

柳奔聽陳頗讀完信,百感交集,眼淚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