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夢中,母親白衣勝雪,輕輕將我擁入懷抱,輕輕將吻印在我的臉上……
他們回來時已經黃昏,鬼界的燈火照亮了屋子裏的寂靜,有一些詭異和隆重。
三個人,兩個蓄著黑黑長長的胡子,另一個就是法師。他走過來安撫我們,讓我們不要發聲,不要跑動。
他們坐在方才的桌子後麵,在這時,桌子尤其顯得龐大而漆黑。他們翻動文書,法師則靈巧而珍貴地從盒子中拿出我的契約,他們在怯怯私語,聽在我耳朵裏,斷斷續續。
我聽到:“七竅玲瓏心”……“強大的靈”……等詞彙。
兩個黑須大漢向我的方向觀望,臉上的表情嚴肅而神秘。
過了一會兒,他們傳達了什麼命令,有幾個鬼差從平地顯性,打開大門,帶上一人——仔細一看,我的心中一緊……那人正是我的母親。
她很驚詫,卻並沒有顯得多麼恐懼。我記得她剛剛檢查完回家的背影,此時,她臉色淒惶,額頭上的印記甚是明顯,好像剛剛洗了臉,又好像好幾個日夜沒合眼。
他們把契約端過去,拿到她麵前給她看。坐在中間的黑須男人問:“你可願供養?”
“隻要你簽了,你兒子就永遠陪在你身邊了,他神力強大,你以後必定能心想事成,萬事如意。”法師發聲,勸諫母親。
一絲惶惑爬上我的心頭,母親來到這裏時,我才開始害怕,害怕這一切給她帶來傷害。
她拿了契約,垂頭,仔細看著,卻遲遲不肯接筆。
“你們的意思,是讓我孩子,作一個嬰靈,做一個小鬼?”她突然沉聲問,顫抖著。
“不是嬰靈,不是小鬼~”法師笑著說,聲音裏卻有一絲膽怯:“這是金身童子,是神。我們是要把你的孩子塑造成神!”
“哈哈哈哈哈哈……”母親突然笑起來,聲音淒厲而詭譎,震得我身邊的嬰兒都惶恐躲避,她低著頭,悠悠開口:“我的孩子,要追逐這世界的新奇和美好,要享受呼吸、陽光和心跳,要飲母乳,品珍饈,要嚐盡世間情愛百味,要自由、正義、聰慧、不畏生死,善始善終……他要堂堂正正地活在這人世間,怎麼能,以這種形式,這種狀態,這種方法——寄托在泥胎蠟像裏,靠別人的精氣和血液苟活,為妖人奴役,出賣靈魂和時間,隻為博取這卑微的愛和供養!”
她猛地抬起頭,眼睛裏泛著猩紅血色,臉上的怒火如同惡鬼:“你們這群騙子……妖人……”她一把撕裂手中的契約,指甲折斷,鮮血飛濺……
我的胸口開始發癢,心,掙紮起來,掙脫著無形的枷鎖。
母親將契約踩在腳下,向桌子後麵的三人撲過去,詛咒的聲音淒厲而艱巨:“……你們膽敢碰我的孩子一下,我死了做厲鬼也不放過你們,我要拉你們下地獄,我要殺你們一千次一萬次,我要你們永生永世不得超生……不得安寧~”
桌子被掀翻,紙張飄散,鬼神和妖人擋不住這個怒氣衝天的怨念,登時遁形無蹤,我身邊的嬰靈們騷動起來,化出可怕的形象,對母親的方向蠢蠢欲動。
突然間,四周安靜了,母親茫然停頓,她回過頭來,真真正正地看向我們的方向,看向我的方向。
“……不要過來,媽媽,不要過來……”我的心撞的很疼很疼,可我知道周圍的嬰靈們想做什麼!
然而,詫異,心疼,恐慌和勇敢的表情刹那間爬上她的臉頰,她邁出步子,沒有猶豫,發瘋了一樣向我跑來。
心……掙脫了——
一瞬間,金黃色的光牆阻隔在母親和我麵前,周遭的燭火黯然失色,嬰靈們頓時驚懼,四散逃走。
我站在光牆的這一邊,用靈力阻擋了母親的靈魂和視線。我看著她:她茫然,失落,傷心,痛苦,流淚哀嚎,可我無能為力,除了這一道保護她的光牆,我無能為力,連撫摸她的額頭,連拭去她的淚水,連擁抱,連告別的話語……我無能為力,陰陽兩隔,我們隔開了一生一世,觸不可及,觸不可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