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方式的改變也將帶來寫作方式的改變,作者和出版商將作出調整,以適應讀者的新習慣和新需求。這一變化過程的一個顯著實例已經在日本出現。從2001年開始,日本的年輕女性就開始在手機上編故事,以一係列文本信息的方式上傳到網站,其他人可以在網站上讀到這些故事,也可以對此發表評論。這類故事後來發展成連載的“手機小說”,越來越受到人們的歡迎。一些手機小說的網上讀者多達數百萬。這種現象引起了出版商的注意,他們開始把手機小說印刷成書。截至2009年年底,手機小說已經在日本暢銷書榜單上占據了主導地位。2007年銷量最大的三部日本小說起初全都是在手機上寫成的。

小說的形式反映了它們的起源。據日本記者紀尾西所說,手機小說“絕大部分都是用短句寫成的愛情故事,具有手機信息的典型特征,很少有傳統小說裏常見的情節描寫”。一位網名叫Rin的21歲日本青年是最受歡迎的手機小說作家之一,他向紀尾西解釋了年輕讀者拋棄傳統小說的原因:“他們不讀職業作家的作品,因為作家們寫的句子太難理解了,他們的表達刻意追求冗長囉唆,而且他們也不熟悉自己描寫的故事。”手機小說廣受追捧的情形可能是日本所獨有的,因為這個國家熱衷於一些獨特的潮流,然而,小說的變遷已經證明了閱讀方式的改變將不可避免地催生寫作方式的變化。

2009年,還出現了另外一個反映網絡影響圖書寫作的跡象。專門出版科技書籍的美國出版商奧萊利傳媒公司在這一年推出了一本關於Twitter的新書,這本書是用微軟公司的演示軟件PowerPoint創作完成的。該書發行了印刷與電子兩種版本,在介紹該書時,該公司總裁蒂姆·奧萊利表示:“我們很久以來一直致力於研究網絡傳媒對圖書情節、敘事方式及組織結構的影響。絕大多數圖書仍然以不間斷的敘述這種舊模式作為它們的組織準則。我們采用了類似網上內容的獨立頁麵模式,每一頁都可以單獨閱讀(最多是兩三頁連在一起讀)。”這種“模塊化結構”反映出,隨著讀者對在線文本的不斷適應,他們的閱讀習慣已經改變。“在把書搬到網上之前,應該如何加以改變,網頁為我們提供了無數經驗。”奧萊利傳媒公司如是解釋。

在圖書寫作方式和表現方式上,有些變化將會是十分顯著的。西蒙舒斯特公司是美國一家著名的出版社,他們已經開始出版在虛擬書頁中嵌入視頻內容的電子小說。這種混合體被稱為“視頻書”。其他公司也在各自出版的作品中進行過類似的多媒體實驗。西蒙舒斯特出版社發行人朱迪絲·克爾(Judith Curr)在解釋視頻書背後的推動力時說:“人人都在努力思考,在21世紀怎樣才能實現圖書和信息的最佳結合,你不能一成不變地僅僅提供線性文本了。”

圖書形式和內容方麵的其他變化將會是很微妙的,並且這些變化發展得很慢。譬如,由於越來越多的讀者通過網上搜索來尋找要讀的書,書的作者必將麵臨日益增大的壓力,他們需要斟酌詞句以適應搜索引擎,而這正是當今博主及其他網絡寫手習以為常的寫作方式。史蒂文·約翰遜大致勾畫出了一些可能出現的結果:“作家和出版商會開始考慮單獨的頁麵或章節在穀歌搜索結果列表中如何排名,有些片段經過精心設計,顯然是希望吸引搜索訪客。麵向潛在搜索者,給每個段落加上描述性標簽。為了使排名靠前,章節標題經過反複調整。”

觀察人士相信,社交網絡功能融入電子閱讀器隻是個時間問題。一旦融入這種功能,讀書就會轉變為一種類似於團體活動的行為。在瀏覽電子文本的時候,我們可以彼此交談,也可以傳遞虛擬筆記。我們將會訂購新型服務,自動對我們的電子書進行更新,添加其他讀者的評論意見和修改內容。圖書未來研究所是美國南加州大學安納堡傳播中心下屬的一個研究機構,該研究所的本·弗什波夫(Ben Vershbow)說:“書中很快就會出現關於本書的討論,這些討論既有現場交談,也有通過批注形式進行的非同步交流。你將可以看到還有誰在讀這本書,並且可以向他們發起對話。”科普作家凱文·凱利(Kevin Kelly)在一篇引發廣泛討論的文章中甚至提出,我們將會在網上舉行剪貼聚會。我們會對舊書進行一些零碎的修補,使之成為新書。他寫道,“圖書一旦實現了數字化,就可以分拆成單獨的頁麵,或者進一步縮減為一頁當中的許多片段。這些片段可以重新組合,成為重新編排的新書”,而這些新書隨後又可以“出版發行,在公眾之間相互交換”。

上述這種場景可能會出現,也可能不會出現。但是,網絡把所有傳媒都轉變為社會化傳媒的趨勢看來是無法避免的,這種趨勢將會對閱讀方式和寫作方式產生深遠影響,進而也會對語言本身產生深遠影響。與默讀習慣相適應,書的形式也會發生轉變,一個最重要的結果就是私人化寫作的發展。作者可以假定全神貫注的讀者在理智和情感上都能深深地沉浸在書中,這樣的讀者“最終一定會來的,而且會對他們心存感激”,他們很快就擺脫了社會性語言的固有限製,開始探索獨特的文學形式,其中一些形式隻能存在於書頁之中。我們已經看到,私人作家獲得的新自由帶來了寫作試驗的大爆發,這些試驗擴大了詞彙量,拓展了語法邊界,並且在一般意義上提高了語言的靈活性和表現力。既然閱讀背景又一次麵臨轉變,要從私人化的書頁轉移到公共性的屏幕,作者必將再一次作出適應性改變。他們會越來越刻意地加工自己的作品,使之適應評論家凱萊布·克雷恩(Caleb Crain)所說的“群體化”閱讀環境。在這種環境下,人們讀書主要是“為了尋求歸屬感”,而不是為了獲得啟迪和樂趣。隨著人們對閱讀活動社會性的關注全麵超越對文學性的興趣,作家必定會舍棄文學創作的藝術鑒賞要求和大膽試驗做法,轉而鍾情於四平八穩、通俗易懂的寫作風格。寫作將會變成一種記錄聊天內容的手段。

電子文本具有臨時性的本質屬性,這種性質必然也會對寫作風格造成影響。印刷圖書是一件已經完工的精美物品,油墨一旦印到紙上,書中的詞句就無法抹掉了。對那些最優秀、最負責的作家和編輯而言,以盡善盡美的作品作為出版活動的最終結果,這是長期滲透於他們內心的熱切願望,甚至是焦急渴望——以追求傳世不朽的眼光和態度寫作。電子文本是暫時性的。因此在數字化市場上,出版發行變成了一個持續進行的過程,而不是一個斷斷續續的事件,電子書的修訂可以無限製地進行。即便是在把一本電子書下載到聯網設備之後,也可以輕而易舉地實現自動更新——就像今天軟件程序的自動更新一樣,這早已成了家常便飯。寫作過程宣告結束的感覺沒有了,這很快就會改變作者對待自己作品的態度。力求完美的壓力即將消失,一起消失的還有這種壓力帶來的在藝術上精益求精的嚴苛要求。作家設想情境和寫作態度發生的小小變化,最終怎麼會對作品造成那麼大的影響?要弄清楚這個問題,隻要看一下書信發展史就會明白。比如,19世紀的私人信函跟我們今天所寫的私人電子郵件和手機短信迥然不同。我們習慣於非正式的直白表達,從而造成了表達方式的日趨萎縮,也導致了修辭技巧的不斷喪失。

毫無疑問,電子書具有的連通性及其他特點必將給人們帶來新的樂趣。就像凱利所說的那樣,我們甚至可以把數字化看成一場解放運動,這是一種把文本從書頁中解放出來的方式。不過,這種解放的代價是孤獨的作者和孤獨的讀者之間私密的智力聯係的進一步弱化——如果這種聯係不是徹底終結的話。古騰堡發明的活字印刷術喚醒了人們,深度閱讀隨之成為普遍流行的閱讀習慣,在這種閱讀活動中,“寂靜是書中含義的一部分,寂靜是讀者思想的一部分”。今後,深度閱讀將會持續式微,完全有可能變成規模越來越小的少數知識精英群體的專屬活動。換言之,我們將要回歸曆史的常態。2005年,美國西北大學的一個研究小組在《社會學年鑒》(Annual Review of Sociology)雜誌上發表了一篇文章,這些教授寫道,我們的閱讀習慣最近發生的變化表明,在人類智力發展史上,“大規模深入讀書的時代”是一個短暫的“例外”,“我們看到,這種性質的閱讀正在回歸以前的社會基礎,即所謂讀書人階級這個可以讓自己流傳後世的少數群體”。隨著這種情形的出現,一個有待回答的問題是:讀書人階級是會擁有“與日漸稀缺的文化資本相伴而生的權力和威望”,還是會被視為“有著神秘嗜好”的古怪人群。

亞馬遜公司首席執行官傑夫·貝佐斯在介紹他們的電子書Kindle的時候,以揚揚得意的語調宣稱:“能將像書一樣先進的東西加以改進,這是多麼雄心勃勃的目標啊!這甚至有可能改變人們的閱讀方式。”在這個問題上,沒有什麼“模棱兩可”。人們閱讀以及寫作的方式已經被互聯網改變了。而且,隨著書本中的詞句被從印刷書頁當中提取出來,嵌入計算機“中斷技術係統”中,這種變化還將緩慢但肯定地繼續下去。

很長時間以來,批評人士一直在致力於埋葬圖書。19世紀早期,報紙開始蓬勃發展,僅倫敦出版的報紙就超過100種,很多觀察家認為,圖書已經到了窮途末路,處於被拋棄的邊緣。它們怎麼能競爭得過天天發行的報紙與生俱來的即時性呢?1831年,法國詩人政治家拉馬丁宣稱:“在本世紀結束之前,報紙雜誌將會成為出版業的全部內容,也是人類思考的全部內容。人們可以立即構思,立即寫作,立即領會,這些思想將會以光速傳遍全世界。從地球的這一極到那一極,都將為這樣的思考所覆蓋——這種思想突如其來,是從心靈深處爆發出的激情之火。那將是一個人類的字詞居於絕對統治地位的王國。沒有時間等待思考成熟,沒有時間將其編纂成書——等到書印出來,那就太晚了。從今往後,唯一可能存在的圖書就是報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