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銳擂台
作者:張旗
我外婆家隔壁鄰居,有個長得很標致的女孩,從小到大都沒去上學。“那她以後怎麼辦呀?”我問我母親,那一年我十四歲。現在,那女孩已經做了母親,有兩個孩子,第二個孩子跟我女兒同歲。她丈夫養殖海帶,收入還不錯。每回看見她臉上的笑容,我總懷疑那是裝出來的。
我有個堂兄,因投資期貨失利一直在外地躲債,一晃十幾年過去了。他祖母去世時,他沒回去。過了幾年,他祖父又去世了,他也沒回去。有人說在福州某條街上見過他,也有人說他給廈門一戶人家做上門女婿。每次回老家,我都希望能見到他。我記得我們最後一次相聚是1998年,在莆田,我請他去星光電影院看《泰坦尼克號》。之後,就再也沒有看見他。我不知道他到底欠了多少錢。1998年,他有一次跟我談起,隻要聽到樓下有人叫喚他的名字,他都覺得是討債的又來了。我的這位堂兄,他悄悄地在某地活著,可是對我們而言,他失蹤了,成了一個不敢回家的人。
今年春節,在我熟悉的人群中又少了一張麵孔。那是我叔叔收養的一個女孩,剛來時五歲,今年應該有十七歲了。我嬸嬸沒讓她念書,一直把她當作廉價的小保姆。去年正月初二晚上,我跟幾個朋友去鎮上一家酒店吃飯。沒想到,她竟然在那裏給顧客端盤子。“她在那裏打工,覺得辛苦,也想做‘小姐’,結果被嬸嬸揍了一頓。”我母親告訴我。去年夏天,她跟村裏的幾個女孩一起去晉江打工,幾個月後就跟人跑了,沒有了音信。
在我老家,更令我觸目驚心的是,村裏有一戶人家,娶了一個媳婦,那女人生了一個孩子,沒過幾年就變成瘋婆子。一打聽,這病是遺傳下來的,她母親也是瘋婆子。幾十年過去了,我心裏一直有個疑問:他們為什麼不離婚呢?現在,他們那孩子也瘋了,整個家庭變得毫無希望。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裏。由於經常服些安定片或含有激素之類的藥物,那孩子顯得異常虛胖,尤其是那眼神,閃著綠光,怪嚇人的。
這一切都讓我難以忘懷。我的創作都源於此,都源於我和我周圍的生活。童年在鄉村的見聞和體驗,給予我無窮的回味與想象。就像弗蘭納裏·奧康納說的,一個小說家最後總會寫到他的童年,這個時期決定了他的命運。我小時候遇見的人,經過幾十年之後,不管有怎樣的變化,命運都向他們呈現出各自的謎底。這一切都令我好奇。
我一邊回憶,一邊觀察我周圍的人。我關注的都是些不如意的人,他們無意中製造了或者說陷入了一個又一個麻煩。人生的種種“境遇”,都是一麵麵照見人性的鏡子。生活中的人和事擺在那裏,都是素材。我覺得如果角度和距離選擇得當,人物在作品中就會活起來,他們個人的悲哀和尷尬就會真實地反映出我們這個社會的問題來。
有人說我的作品色調陰暗、情節相對荒誕、人物偏向卑微。這是我要追求的風格。在我看來,現實的荒誕性已經遠遠超過我們的想象,人物的種種荒唐舉止都是一種需要我們審視的正常行為。畢竟人是複雜的。每個人身上都充滿不和諧、不確定的因素。這一點尤其需要作家予以尊重。我筆下的人物都有點冷,有點無奈,好像是沉浮在滔滔大海中的一葉小舟,叫人揪心。加繆和奧威爾說過,不講道德的文學是冷酷的。從這一點來說,作家的情懷對作品的成敗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
我處理人物就像做拚貼工作一樣:根據需要把多個人的特點集中到一個人身上。我寫出來的東西幾乎都是真實的,隻是有的發生在那個人身上,有的發生在這個人身上,還有的發生在別人身上。我把它稱為虛構。隻是這種虛構有時跟現實太接近了,我有點不滿意,我覺得還需要注入我的想象力。我希望我筆下的人物盡量多些普通人的普遍特征。
小說需要故事,需要情節。盡管我讀過很多無情節的小說,但最終我都棄它們而去。我經常思考這樣一個問題:如果我把一個故事寫得很詳細,所有情節的來龍去脈都交代清楚,那跟一篇報道有什麼兩樣呢?一篇再鮮活的報道在我看來,也不是小說,僅僅是創作的素材而已。所以,我選擇簡單的情節,隻要有足夠容納人物活動的空間就行。我總喜歡通過細節來暗示人物的內心世界。納博科夫說過,細節即上帝。我覺得,語言的力量在於精確,而細節的力量在於分寸的把握。
最後,我想說的是,寫作是一種信仰,它的上帝就藏在一草一木中,藏在夕陽中,藏在人們匆匆忙忙的腳步中,藏在秋風裏,藏在綿綿不絕的回憶中。二十多年過去了,在我寫作過程中,有兩種思想對我衝擊很大:一種是實用主義,一種是虛無主義。這兩者都對文學構成致命的威脅。隻有從閱讀和寫作實踐中真正體會出真理的人,才會對寫作產生刻骨銘心的愛。這種愛,既有年輕時的激情,又有人到中年後的泰然。
責任編輯楊靜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