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中年人同樣有些吃驚地問:“你找鬆船?有什麼事情?”
待我簡單地解釋之後,他一下子熱情了起來,不過他說:“我父親名叫鬆船,十年前就過世了。”
我失望地看了一下村子下麵的淺灣。那海灣上密密地排列著成千口養殖黃花魚的網箱,白色的海鷗尖叫著低低地掠過像積木一樣搭建在網箱上的小屋子。
“我父親所有的事情,我都清楚,甚至比他自己更清楚。”
孫傳的兒子從屋子裏端出一張木製的太師椅,請我坐下。聽我說明來意後,他就急忙說開了,“我的父親哪,是這帶有名的好漢,十七八歲時獨自一人到城裏討生活,後來在一個漁行裏當了船長,山東、寧波、台灣是常常去的。”他用手指了指村莊東邊的大海,接著說,“你說的那一次,是張以洲手下人跟蹤我父親,要將他拉入伍,正巧遇上那個外國女人,也順手抓了她。”
我提醒孫傳的兒子,“那時候太平洋戰爭還沒有爆發,英國不是日本的敵對國,這女人不能抓吧。”
“不曉得,張以洲綁票抓人是本行,到手的外國人還不抓?”他說,張以洲手下的人抓了她以後,在離這裏行船兩天路程的一座大島上關了好幾天,是鬆船救了她一命。
“你父親在張以洲麵前有麵子!”我插了一句。
“不是這樣,”他迅速地看了我一眼,然後偏過頭去,說,“其實我父親就是想帶走那個紅頭發的女人。後來,是另一個人在半夜裏帶出了她,三人一同劃舢板乘夜逃出來的。”
在這個中年人的敘述裏,鄭晟新與他的父親顯然都對這個英國女人有著莫名的感情。因為做那樣的事情,無疑有著極大的風險。不僅是冒著生命危險,即便逃離了海島,要乘夜渡過茫茫黑洋,對他倆的勇氣和體力也是一個巨大的考驗。
“那人姓鄭,是個醫生,在島上有很高的地位,因為他是從日本讀書回來的,和日本的司令官河田少將常有來往。南官島上有三支部隊,每一支隊伍的長官都不如他在日本人那裏說得了話,張以洲當然也要看他的麵子。這外國女人才上島,就見了他的麵。他們用洋話交流,旁人完全聽不懂。”孫傳的兒子說,此後數天,鄭每天都花費很多時間與這個女俘虜呆在一起,以至於在島上當頭目的一位前中國海軍陸戰隊軍官不得不對他提出警告。“據我父親說,大約他也是聽那人或者外國女人說的,第三縱隊的陳司令明確地告訴那個人,你有殺身之禍。當然他也得逃走。”
“我父親要當麵跟那個外國女人說明說明,對不對。要不然成了出賣她的人啦。”他說,當張以洲知道鄭與女人質打得火熱之後,反倒十分高興,放鬆了對那個女人的看管。數天後,鬆船將準備好一條小船的消息悄悄地告訴給魏倫娜,魏倫娜小姐當即用半生不熟的福州話與他約定了如何行事。次日夜,他們成功地逃回大陸。
由於我了解過“孫傳”或“鬆船”因為解救魏倫娜,在解放後,曾經為一起人命積案麻煩過。我說,你爹的確身手不凡,可是搞一條船回大陸,怕是沒有那麼簡單吧,有沒有內部人幫助?或者付出一些代價?
鬆船的兒子果然說,反正現在老頭子也死了,說了也不妨,“那條小船來得不易,我父親為此還捏死一個人。”當地方言在殺戮方麵,詞彙不太豐富,“捏”一詞,其實是指用雙手扼住對方的脖子。
孫傳或者叫鬆船的這個人,在附近百十來裏方圓海域有相當大名聲,在那些跟著張以洲打家劫舍收取保護費的人中間,有不少人知道他會玩一種“扁擔神”的把戲。
“這其實就是神仙附體,”中年人說,“兩個人扛著一根扁擔,我父親做後頭,喏,就是這樣。然後將咒語寫在幾張符上,用火點燃,繞著頭和身子,唱,扁擔神、扁擔仙,扁擔神仙法無邊,片刻神就附體了。”他的講述使用一種口述文學中常見的虛擬口氣,像是在說一個民間流傳已久的故事。他說,待神仙附身之後,肩著扁擔另一端的那人就離開,隻留下後一位。這時四周圍觀的人便操琴擊節唱了起來,“唱些什麼呢,無非手泊桃枝跳過牆、自古薄情陳世美這一類戲文。”此時,表演者便醉酒一般半閉眼睛墜入譫幻狀態,肩膀上架著扁擔的一端,身子和著曲調,一扭一扭地做起動作來。
“說來也奇怪,任你唱什麼,他就演什麼。要男步就男步,要花指就花指。”他雙手翹起蘭花指,翻了幾翻手腕,“唱了一陣子,旁邊的人也漸漸地都跟著他扭起來,我父親如果不醒,他們也醒不過來。”中年人說到此時,臉上浮出自得的神情。這時我想起一個醫學上的名詞:“群體性暗示”。
這大約是這個畸形社會中有著畸形精神世界的人群的重要娛樂,幾天下來,孫傳甚至被請到警衛森嚴的碼頭表演。在此,他遇到了一個同村熟人,一個四十多歲的夥夫。這人每三五天就要劃著舢舨,到大陸的一些沿海村子裏偷偷地買些青菜、鹹魚上島。孫傳先是暗示他打算乘船逃回大陸,但這個熟人拒絕了。於是,在上島的第九天傍晚,他以一同到島嶼北角摸蟹為借口,將夥夫連人帶船騙到一堵偏僻的峭壁下,生生地將他掐死,將屍首塞在礁石縫中。接著他將小船係在崖邊,順著早已看好的小路回到營房,把得到小船的消息告訴了魏倫娜。第二天,正好是那個夥夫上大陸偷購食品的時間,因此沒有任何人追查小船和夥夫的下落。
當天晚上,夜半時分,孫傳在臨海的峭壁下等來了魏倫娜,他看著一位軍官將英國女人抱過沒膝深的泥淖。上船之後,兩個男人一前一後用力劃著小舟向西北方向駛去。潮水正適合,十個小時後的第二天中午,船靠上岸,這裏離省城不到五十裏遠。“你猜猜看,這十個小時,那外國女人在幹什麼?”
他見我沒有回答,便說,“她不停地唱歌。太陽出來後,拿出了畫板,畫起畫來!”
那個長相洋氣的女孩在一邊許久,聽到這話,咧開嘴輕聲笑了起來。
陽光下女孩的笑容,使周圍的一切有了輕鬆而溫暖的色彩。她睜大眼睛,遠眺著海西麵小城的方向。此時,太陽已經接近遠處的群山,暗藍色的天空中泛出一絲淡淡的紅色。大約一海裏遠的地方有一座小島嶼,那島綠色蔥蘢。在小島邊緣上,一幢尖頂的白色建築物在陽光下熠熠生光。我順著她的眼光看那小島和海麵。“喏,那就是螺殼島,外國女人就在那裏被捉走的。”中年人說。
“你的父親後來也在醫院裏做事,是那個英國人為你父親找的工作?”我問道。
“什麼工作不工作,沒有這回事。外國女人後來又回到城裏醫院,有一年聽說差一點病死,我父親去看了她。正巧那個姓鄭的也在,叫我父親抬那些老鼠瘟的死屍。幫了兩個月時間吧,後來,他不願意與那個姓鄭的在一起,就走了。”
“可是這個鄭醫生,一直到解放後才走的呀。”
“如果我父親不說,誰也不知道他的來曆。解放後,我父親不知為什麼又到了醫院一次。正好見外國女人一麵,給了一隻銀盤一把餐刀和三隻湯匙。再後來聽說在城東邊碼頭上船,船離開福州,回國去了。”
他又說,救了一個外國人,本來功勞大得很,可是我父親不提起這事情。倒是那個被捏死的人,後來他的親戚隱約知道是我父親幹的,說話間刺探了幾次,“好在我父親是公家人,他們是反屬,也惡不到哪裏去。隻是近幾年,我父親才說起這事,有時也歎幾聲氣,那外國人一走,卻再沒有一點消息了。”
顯然,他對這一段時間內發生的事情了解得並不多,甚至英國護士魏倫娜小姐為什麼離開中國,他也不知道真實原因。
孫傳兒子的敘述結束。看看天色將晚,我想趕到鎮上過夜,於是匆匆與他們告別。此時,那姑娘突然沒有來由地說了一個猜測,“也許,那個醫生現在就住在英國,和那個英國女人生活在一起呢。”
這一次訪問,算是了解了那個外國護士在小城中較為完整的生命軌跡,奇異的情節裏沒有任何浪漫的成分。但是,誰知道呢。馬爾克斯在一篇小說中,描寫一位年輕人路過一位姑娘窗下,目光交流一霎間,後來就用了五十二年的時間,經曆六百二十二個女人才重新找到那一瞥的感覺。魏倫娜與鄭醫生,或許還有會跳神的孫傳或者鬆船,曆經了生與死,黑水茫茫與朝陽重生,憑什麼就不能有過動人心魄的愛情呢?
當然這一次訪問所獲悉的細節並不支持這樣的猜想。
現在可以明確地告訴那位令人尊敬的老人,孫傳或者鬆船的確與海盜沒有任何特別關係,不是壞人。當然,他的夫人與這樣的人有親戚關係,也不是不名譽的事情。至於鬆船與琴之間是否有些財物或是其他方麵的糾紛,與此無關就不必去管它了。我打算這麼向老人說明。
順著吱吱響的樓梯,我迅速地在樓上走了一圈就下來了。樓上所有的門都開著,所有的房間全空著。但毫無例外,每間房間的樓板全都用未上油漆的板塊補過。圍牆外是一條嘈雜的街,風從街上吹進來,越過圍牆,穿過早就丟了木質百葉簾的窗戶。靠著院子圍牆東側二樓的一間房間裏,原先有個壁爐,也被若幹年前居住的住戶用青磚砌平了,不過終歸看得出一點跡象。樓上的安靜使人不快,我回到樓下。
春節過後,小城通往省城的高速公路通車了。不到一百公裏的路程,公路穿過九個隧洞和十二座橋。滾滾車流一會兒在山腰間以時速一百二十公裏的速度飛馳,一會兒又在離海浪不到五十米的地方呼嘯而過。公路沿線不時出現廣告牌和加油站,看上去和電影中美國西部的高速公路沒有什麼兩樣。
因著公路聯結了外麵世界,來到小城的外來人已經很難找到舊城的模樣,鼠疫流行時代的痕跡無影無蹤。高樓與霓虹燈分布在小城的中心,小城周圍低山上,排列著無數小樓,夜晚的燈光如天上繁星,街燈讓小城的夜空呈現一片橙黃。隻有在小巷深處,才能看到幾個老人在拉著閩劇單調的過門曲,曲調周而複始,了無終結。
四十多年前,也就是魏倫娜離開小城的那個時候,她前往省城的路程應當是,到小城東邊的海灘上,乘船出三都澳,在海上行“一條水”,一次漲潮退潮的時間到達了鄰縣。再乘坐轎子翻越一座大山,到閩江河口的一個小鎮。從這個小鎮裏乘每日一班的汽輪船到達省城。整個行程如果一切順利,大約需要花費三天的時間。
在編寫這個故事的過程中,我在推算一個關於時間的細節:當英國人突然間接到通知,將被禮送出境時,那個在她保護之下的被檢舉的原中校軍醫在麵臨危機時,他的選擇是什麼。時間相當緊迫,他必須做出悄然出走還是自首的決定。後來事實證明此人並未將自己暴露在陽光之下。當然這其中還有一種可能,鄭確實藏在某個隻有魏倫娜小姐知道的地方,三四天內形勢發生變化,他的決定為時過晚。於是,小說對他的結局的描述也成為一樁困難的事情。
在分析鄭的性格的時候,我始終認為此人是一個內心敏感卻相當怯懦的人物。
在曆史記錄中,日本侵略軍占領福建沿海的戰役相當激烈。守衛當時最重要的中國海軍基地馬尾港的海軍陸戰隊,就是在省城福州被日本軍隊占領、後路已被切斷的情況下才撤出的。史實記載“海軍將士犧牲甚多”。但是,記錄中同樣也表明當日本侵華軍隊占領福州東邊一個島嶼時,在那個島嶼上與日本人合作的,不但有那些毫無民族意識和道德底線的海匪,也有一些在國家危難之際本應最有精神品質的中國軍人。其中有的還是中國海軍陸戰隊的高級軍官。這與一位醫生和船工勇救英國人質的驚險情節有很大的衝突,甚至不好說明事件發生的原因。但是我認為這正好證明人性中固有的羅曼蒂克激情的確能夠跨越死生考驗和意識形態的界限。
閱讀到這裏,有人可能已經猜到,關於魏倫娜在那個海島上的奇遇不能確定完全真實。按照一般情況來說,與當事人有著特別關係,比如說有血緣關係的敘述者的描述,總是親疏有別的。
但是這種看法被那位在海島上偶遇的女孩的敘述否定了。
從海島回到小城後不久,春節的氣息在小城裏漸漸散去。小城裏許多女孩們像候鳥一樣,重新飛往南方與北方的大城市。一天中午,我在街上遇到了一個陌生女孩。
這位女孩身著皮衣皮裙,腳上蹬著白色的皮靴。“我叫朱麗葉”,她在辦公樓前的人行道上攔住我,告訴我“維多利亞”明天下午將離開小城,請在小城的長途汽車站門口等她。“她將告訴你關於一個英國女人的真實內幕”。
第二天下午,我在汽車站前人來人往的廣場上,見到那個在海島上見過麵的漁家女。她的打扮與前一天在街上見到的姑娘一個樣子,不同的是,她頭發染成紅色,唇膏眼影粉使她的眼睛甚至整個臉龐的輪廓對比分明。這樣的穿著打扮在小城裏並不特別地令人注意,但是我想象在那個小漁村裏,將會有很多雙焦渴的眼珠子掉到地上的。
“你名字叫維多利亞?”
她笑起來,“我實在沒有多少時間,請原諒我隻能使用上車前的一點時間。”
“你在外地工作?”
“我和朱麗葉都是。”她說了一個南方著名城市的名字。
“你真的知道關於那個英國女人的一些事情?”
“我真的知道魏倫娜在那個海島上的一些事情。”姑娘開口說,“我有八分之一英國血統。”我瞪大了眼晴。
她說,她的長輩,鬆船第一次見到魏倫娜小姐,就“愛她愛到骨頭裏去了”。所以他自願跟著海匪與英國人質一同到匪穴中去。
她的敘述十分流利。這使我有些疑惑。我怎麼都不能將眼前這個看不清身份的青年女子與不久前那個翻曬鹹魚的漁家女聯係起來。
“我的外婆是一位英國傳教士的私生女。這位傳教士在一次教案後,突然離開中國,那時外婆還在她母親的腹中。”她提醒我,她的家就在那個有著白色尖頂教堂的螺殼島上。
我注意地打量這位被她的同伴稱為“維多利亞”的高個女孩,我相信,她的長相或許可以證明她對她的家族史的描述沒有虛構,這類事情並非不可能。這當然不是關於宗教與道德是非評判的問題,而是事實在不斷地說明愛情的力量超越一切。
這位女孩的敘述具有一種時下流行的家族史小說的語感。她說,那位年輕的傳教士在他的中國女友懷孕後不久,因為一次震驚世界的教案而離開了中國。他回國後,脫下了教袍,成為一名作家。在一本描述發生在異鄉的愛情故事的小說中,將主人公的情人稱為“維多利亞”。
“其實後來的事情是十分悲慘的。”姑娘看著提著行李來來往往的人群,說:“我的外婆在一個漁村裏長大後,長相太奇怪,所以隻能嫁給當時誰也看不起的疍民。”數年之後,甚至連她的丈夫也不能善待這位有著二分之一外國血統的女人。在生下兩個女兒之後被遺棄,成為漂泊在水上的娼妓,嫖客的嫖資隻是海邊最廉價的鮮魚和鹽。隻有夜間她才走出船艙,看看漆黑的海麵和天上的星星。鬆船是唯一對她好的人。在日本人飛機第一次轟炸三都澳時,她的船被炸得寸板不留。
“飛機掠過海麵,炸彈正正擊中小船,水柱挾帶著木板的碎片和血,湧起兩三層樓高,又嘩地一下落下來,人在船上,就這樣連骨頭也沒有了。”
“她的小女兒正好不在船上,後來被鬆船收養。”她說,“就是我的媽媽。”
女孩說話時並不繪聲繪色,也沒有半點停頓。這一段家族故事盡管離奇,但是大體符合邏輯,找不出明顯的虛構跡象。她接著說到了魏倫娜在那個匪穴裏的經曆。這一段敘述也相當流暢,然而我感覺到這其中的情節在哪一本外國小說中看過。按照這個“具有八分之一英國血統”的漁家女孩的說法,魏倫娜其實是充分地運用了女性的魅力,才得以自救。
在將要離開那個島嶼的那天晚上,魏倫娜讓年輕的中校找來一瓶威士忌和唱片,在囚禁她的那間有著臨海窗戶的房間裏,布置了一次足以使人墜入夢境的會麵。搖搖曳的燭光下,她向年輕的醫生說了一個英國作家在中國的愛情故事。年輕的軍醫麵對麵色酡紅惺眼朦朧的魏倫娜,陷入了不可救藥的愛情陷阱中。
“開始,他僅僅請求吻一下小姐。可是後來他們就發生了關係。”女孩像是在說她親眼看到的事情。
這位中校醫生將魏倫娜小姐摟在懷裏,實實地按在行軍床上。麵臨死亡時瘋狂的肉體交流,讓兩個年輕人產生了洶湧的激情,暢快的呻吟也向屋外的看守宣告了軍醫與女人質的不尋常的關係。至此,事情已不可隱瞞,隻有出逃了。
事後,時間已是深夜。鄭晟新以帶人質到司令部審問的名義,騙過哨兵,將她帶出了房間,“實際上魏倫娜命懸一線,幾乎與死神擁抱。第二天上午十時,日本鬼子運輸艦四國丸靠上碼頭。兩百名鬼子在本田大佐帶領下上岸。此後數天內,島上所有被拘捕的抗日嫌疑分子全部被殺。其中數十人活埋,更多的人用鐵線貫穿手掌,帶到海灘用刺刀處死。幾個關在監獄裏的華僑被軍艦帶往南洋,後來全部都死於熱帶森林中。”
正說著,這位姑娘突然向車站大門邊上的雜貨店招手,原來,她的女伴來了。
朱麗葉拖著她的行李箱,來到我們眼前。她左手夾著一支煙,笑吟吟地對我說:“她又在編她自己的故事呢。”
姑娘沉下臉,對她說:“你愛聽不聽。”
我不理會她們的對話,問道:“可是,你的長輩,那個叫鬆船的為什麼願意冒死救他們兩人呢?”
她看了我一眼,說出一個讓人意外的答案:“我想可能這個英國女人和我的那個可憐的外婆,都有一頭紅發吧。”
她說,鬆船在上南官島的第一天,就準備將她救出去。“想了好幾天,可是將魏倫娜帶出囚室,帶到島北邊的峭壁下,他做不到。”
後來的事實,如同她的舅舅所述,她並沒有什麼可補充的。
我提出一個疑問,魏倫娜明知世事亂得很,為什麼跑到那個小島上?而到了島上卻恰好被海匪遇著,“與鬆船一點關係也沒有?不會是偶然的吧?”
她猶豫了一下,似乎也沒有想好,一會兒,她說:“還是偶然的。到螺殼島上,我想她是在尋找另一個故事吧。”
她並沒有明說魏倫娜上島是去尋找那個悵然離開中國的作家的愛情故事,也沒有來得及說她是怎麼知道這樣一些故事的。
時間到了,她和她的同伴上了車。
汽車開向南方的城市。她們生活的小島與她們將要前往的那個南方城市的差異,一點都不亞於鼠疫流行時期魏倫娜的歐洲家鄉和小城的差異。
她也在尋找“另一些故事”呢。不知道明年的春節,她們是不是還會再回到這個小城來。
在我訪問海島後的一個月,我目擊了原教會醫院裏最後一幢建築物消失。這正好使我能將關於小城裏一個外國女人的故事做一個完整的結尾。
這一天,李元明退休。他幾乎全部的職業生涯都在小城的衛生行業裏度過,所以在太尉酒店開設的歡送宴席上,來了幾十號衛生係統的人。其中既有年輕的官員,也有早年退休的醫務人員。
酒樓與醫院一牆之隔。三層宴會廳排了六桌酒席。香煙和高度酒的味道熏得人頭昏腦疼。於是,我走到落地窗前,拉開簾子,想透點空氣。
這時,我突然看見街對麵圍牆內十幾個工人正在用鎬子和鐵釺拆那幢樓。那幢樓隻留下不到五尺的殘牆了。
我走出太尉酒店,繞了一個大圈,從大門進入醫院,穿過住院部大樓走到醫院的西北隅,來到工地邊。
“盡是青磚,硬得不得了。”一個年輕人一邊用紗布纏著手掌,一邊說著。
“東邊這堵牆更是厚得出奇,鐵都沒有這麼硬。”另一個年紀大許多的民工顯然也從未見過這樣的屋子。
屋子周圍的小樹與雜草被工人們清理幹淨,堆成一個大堆,悶悶地燒著,不見火苗,隻有幾縷青煙在冒著,那煙散發出淡淡的香味。從屋子裏清理出來的地板、天花板,還有木製樓梯扶手上桃狀飾件堆在火堆上。幾片早已殘缺的雕花玻璃和幾枝帶著紅葉子的樹枝,從焦黑的灰堆中伸出來,那棵夜合剛剛被伐下,在火堆上悶燒著。
拆下來的青磚被民工們一塊塊地碼好,方園半畝大小的青石基座顯出四四方方的輪廓,房間原來的隔牆的痕跡在六角形紅地磚上畫著整齊的幾何圖案。
我有些遲疑,便問身邊的工人,“整座樓拆下來,有無見著一些古怪的東西?”
“古怪東西?”那位年輕人先是詫異地看著我,後來就大笑起來,“你是說這個屋子裏有寶?就是有寶也不容我們幹苦力的得到,房子又硬又臭,像是茅坑裏的石頭。”小城裏的人從來不用“茅坑”這個詞,他大約是在引用某個名人的話。
“有個本子。”正在往火堆上扔東西的那個中年人說,“前天拆樓上東牆,拆開那壁爐時,裏麵有個本子,裏麵有圖。”
我忙問,:“黃色封皮?寫著外國字?”
中年人笑了笑,“沒閑空翻那本子,皮可是真皮,燒起來一股焦香。”
這時,火堆上忽然“嗶——”地一聲響,我忙抬頭看。隻見那棵夜合樹上結的花蕾被悶火烤爆了。一粒小小火星從火堆上飛起,在暮色中劃過一道弧線,直奔街對麵那座在殘破的廟觀上翻建的太尉酒店。
責任編輯 石華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