裘文珠不相信公司對她經手的業務的盤查已有結論,隻要有人成心找茬,你就不會清白如紙。
裘文珠現在對毛總更多的是深深的蔑視。服裝公司在她的心目中也不讓她有絲毫留戀,毛佘二位的到來更加激起了她與公司決絕的勇氣。隨著公司對她的結論的下定,她不想失去與它一刀兩斷的良機。一切都可以從頭開始了。
裘文珠的心情不知不覺地獲得了平靜,好像她和女兒又得到了安全和保障。她被無緣無故地折磨這麼多日,到頭來竟是他們自己前來解放她。
她準備近期再去公司證實一下,然後正式提出辭職。她要高傲地走進康莊服裝公司。
金鯉脫卻金鉤去,搖頭擺尾不再回。她預先感受到了自由的樂趣,會心地露出了笑容。
15
毛總滿懷焦慮,不可稍釋。他對裘文珠將領命前來沒有一點把握,第二天一早,就特意安排小車去接裘文珠。司機回來告訴他裘文珠拒不乘坐,怎麼勸也沒用。看著她和女兒上了公共汽車,司機才自己開車返回的。
第三天的情況也是如此。毛總經理再也坐不住了,就回家跟老婆商量。
魏淑嫻一聽就火了:“什麼?讓我去求那個爛貨!”
毛總說:“這些事都是你惹出來的,你不出麵,自然解不開她心中的疙瘩。”
“好啊,你個毛斯象!你還要給她解疙瘩,索性讓我給她解褲子好了。”
毛總經理生氣地說:“你胡攪蠻纏!”
“我攪了你們的好事兒,你當然不高興啦。”
毛總經理一臉嚴肅地說:“姓魏的,你去不去?”
魏淑嫻堅決地說:“不去!”
毛總一把扭住她的脖子,惡狠狠地說:“你不去,就眼看我急死吧。就眼看我像幾年前那樣,當那種提不起精神來的鳥廠長吧。就眼看我夾著個破皮包,邁動著這雙短腿去上班吧。就眼看我一回一回地打請調報告吧。”
魏淑嫻翻著白眼,被他的不知多少個“眼看我”弄得心又好起來了。她閉上眼睛說:“那好吧。”
毛總就說:“這回就看你的了。我可是好話說盡了。”
“隻要為你好,她是個爛貨我也認了。”
“什麼爛貨爛貨的,還不防口?”
“你放開手,我收拾一下。”
毛總這才鬆開了她的脖子。
到了晚上,夫妻二人帶上禮物,再次登上裘文珠的家門。
16
裘文珠萬沒想到,毛總身後的竟是那位盛氣淩人的魏淑嫻。他們謹慎小心的樣子,就像是拜見一位了不起的大人物。
裘文珠心中不光是疑惑,還有對魏淑嫻的怨氣。她極不情願地打開門讓他們進來。
熙熙正做家庭作業,一見到毛老婆就瞪大了眼睛,渾身不由自主地打哆嗦。裘文珠輕聲安慰著她,把她送到樓上去。
魏淑嫻早就抓著一條手絹放在臉旁,裘文珠還沒走下樓梯她就抽泣起來。“我很難過,文珠妹妹。”裘文珠聽她哭道,止不住嚇了一跳,看看毛總,發現他麵無表情地向旁邊扭著臉。
那魏淑嫻繼續說道:“文珠妹妹,你別跟我一般見識。你有肚量,千萬別把我的不是放在心上。”
裘文珠很難想象一個女人竟能作如此醜態。她遠遠地坐下了,隻向毛總開口道:“你明白說吧,有什麼事要我幹。”
毛總吞吞吐吐:“還能有什麼事?就是要請你回公司。”
“我不懂,就為這個值得你三番五次地到我家來?”
毛總從容了一些。“都是因為你嫂子得罪過你,另外公司的確需要你。”他說。
裘文珠冷冷一笑。“公司裏的能人有的是,還用得著我嗎?我早就聲明過了,我不會再為服裝公司賣命了。”她拿出一張紙,起身遞到毛總手中,“這是我的辭職報告,批不批我都不會再到公司裏去。”
毛總頭上開始冒汗。“別把話說得這麼絕好不好?”他懇求地望著裘文珠,“公司需要你,我們也從沒有想到不用你。你嫂子對你多有得罪,我也真是難開這張嘴。你就當我是一個厚臉皮的人,答應我不計前嫌繼續為公司做貢獻,我就代表全公司職工謝謝你了。”
裘文珠暗想,毛總竟然如此低聲下氣,他所遇到的事一定非同尋常。她不妨問問,也好明白一些。
在她這樣想的時候,魏淑嫻誤以為她心理活動了,就滿臉堆笑地湊過來說:“妹妹,這件事你要做是再容易不過了。你和賈光銘是多年的老相識,要簽一份合同還不是一句話?”
裘文珠像火燒著了一樣,打了個激靈。她緊盯著魏淑嫻那張不青不白的老臉,久久不作聲。
魏淑嫻又很親熱地說道:“這是一筆大生意,你幫著做成了那功勞可不小。”
裘文珠卻把目光移向毛總。她聲音很輕地問道:“說到底原來就為這個?”
毛總點點頭。
裘文珠的頭也亂點。“這的確是很容易的。”她微微笑地說,“我和他是老相識,不就是為了那張紙嗎?你為什麼不早說,毛總?”
毛總不甚解其意。裘文珠的笑容和聲音讓他有點膽怯。“我們擔心你對公司有意見,”他說,“誤解很快就消除了嘛。”
裘文珠身上一點力氣都沒有了。
魏淑嫻拉過她的手,摩挲著她的手背。“大家不會忘掉你的,”魏淑嫻親熱地說,“我都恨自己沒本事,不能像你那樣。”
裘文珠仍舊不理她。“那麼,”過了半天,裘文珠才低聲對毛總問道,“你明白告訴我,公司目前的狀況怎麼樣,就使你非要跟賈光銘簽合同?”
毛總歎了一口氣。“我也不知道為什麼,近二十天商家退貨的退貨,中止合同的中止合同。本想指望的T市的外銷業務也有別人捷足先登了。李廣兼十天前兩手空空回到公司,說是人家隻認你,不認牌子。”他停了停,又說,“我已經怕了,公司的工作一旦脫節,要重整旗鼓可就難了。前幾年的日子我想都不敢想。賈光銘所在的外銷公司本是我們的老客戶,過去隻是沒跟他打過交道。現在我們的貨也發出去不少了,如果合同如期簽下來,倒是能夠救急。這是目前唯一的一家大客戶,所以我們才看重。大家的意思……”
裘文珠低頭說:“我明白。”
毛總很鄭重地說:“你在家多閑一天,就會為公司多造成一天損失。作為公司的一員,誰都有責任做出犧牲,這是很值得讚揚的。我們大家都盼望你能來完成它。”
裘文珠忽然抬頭問道:“這是他提出來的嗎?”
毛總沉吟了一下,才說:“不是的。這是公司主動安排的。”
裘文珠輕聲笑道:“你們自然就想到我了。”
魏淑嫻不知深淺地插嘴說:“服裝公司的女人就數你是個人物。我都羨慕得要死。”那手順著裘文珠的胳膊往上摸,她歪著頭眯眼看著裘文珠,好像是在專注地欣賞她。
不料裘文珠猛地抽出胳膊,將這女人一把推倒在沙發上。她氣咻咻地盯著他們夫婦倆,大聲叫道:
“滾!滾!我答應你們了,你們滿意了吧。快去把賈光銘領來,為了公司,我跟他睡覺。你們都來看吧,讓所有的人都來看吧!”
在毛斯象夫婦眼裏,她怒不可遏的樣子就像一頭母獸。她很快就要撲過來,撕破他們的皮肉,喋盡他們的鮮血,嚼碎他們的骨骼。他們還從沒有見過那麼猙獰的麵孔和凶猛的眼神,兩人不由得緊抱在一起。可是裘文珠的胸脯仍舊不停地劇烈起伏著,好像時刻都會有什麼東西從裏麵爆出。她真的在向毛夫婦逼近,毛夫婦在極度的驚慌過後,準備反擊了。
裘文珠憤怒的身體凝固住了,而這個樣子比她發作時更顯得不可侵犯。
毛斯象總經理麵色慘白地分辯道:“文珠,你錯會了我的意思。”
裘文珠沒有動。
毛夫婦也不再多作停留,兩人無聲地從她旁邊繞過去,匆匆走開。
裘文珠沒有聽到夜色裏傳來的小車發動和遠去聲音。她覺得自己已經冷颼颼地逸出了身體,正像風一樣地在荒野上呼嘯。
17
賈光銘以自身特有的魅力,鬆懈了毛總的防範之心,不費吹灰之力就從康莊服裝公司弄走了大批成衣,而實際上他也並沒有坑蒙拐騙服裝公司的意思。在他手上,的確掌握著一份數額可觀的外銷合同。
毛總的胃口已經被他高高吊起,但他仍不罷休。在本市的六七天裏,又是考察公司的實力,又是監督公司製定完成合同的方案,煞有介事地忙活了一陣之後,忽然變得有些不耐煩起來。毛總一直都在想方設法使他開心,每頓飯局都由公司的幾位頭麵人物陪同左右。山珍海味也吃了不少了,通宵舞會也舉辦過了,本市的旅遊點也逛過了,但這位賈處長的心情好像愈來愈糟。那天,在本市有名的風景區天鵝湖回來的路上,竟很不滿意地說:“這麼個破爛玩意,一個臭水灣,也配叫天鵝湖!”
到了下榻的西城賓館,他堅持自己回房間,晚飯也不讓任何人來陪了。
毛總有些提心吊膽,賈光銘的脾氣讓他捉摸不透,好的時候,像個彬彬有禮的紳士,壞的時候,就像個任性的大男孩。因為擔心,毛總就在這天晚上給他房間打了電話,小心地問他好了沒有,還需要什麼。他不掩飾自己的火氣:“我大老遠地來,需要什麼,你還不知道麼?我走後你再想吧。”
毛總發現他是越來越難伺候了,就很害怕他,但怕也得見。第二天試探著提出了裘文珠的名字,他一下子從賈光銘臉上捕捉到了一絲自然流露的笑意。
這時候,公司已中斷了對裘文珠經手業務的盤查,因為要以全部精力應付這位賈處長,事實上還礙於賈光銘的麵子。賈光銘與裘文珠有過密切交往,這是誰也不想否認的,雖然他並沒有特意詢問過裘文珠的情況。
賈光銘是那種搭眼看上去很有修養的瀟灑男士,兩次來西城賓館下榻,已跟不少服務人員混熟了。隻要他一走出房間,那些小姐就對他微笑致意。他的房間也被收拾得格外整潔。
18
這一天,賈光銘獨自留在賓館裏。
他已吩咐過公司的人不要來打擾他。從早晨醒來,他就感到有些百無聊賴,勉強起床去過餐廳,在服務台與小姐們逗笑了一陣,就回到房間。
他默默地躺在床上,一隻手壓著話筒。
他來本市已經七天了,可是他還沒見到裘文珠。他在白天朝她家裏打過電話,但總沒有人去接。那天夜裏,他再一次撥下了裘文珠家裏的電話,可是等對方拿起話筒,他卻失去了跟她講話的勇氣。
賈光銘並不否認自己從未對裘文珠動過真情,裘文珠隻不過是他得到過,卻仍想得到的女人。這樣的女人在他生活中並不多。他能夠很容易地忘掉那些與他有過一夜之情的女人的。可是裘文珠竟使他夢繞魂牽了三四年。起初他來本市還隻是抱著試一試的念頭,不料他一下子就陷了進去,而且越陷越深了。他準備為了裘文珠付出足夠大的代價,因為他覺得她值得他這樣做。每到夜間,或擺脫了他人而獨處時,他都會感覺著裘文珠正伏在他的身上,像個瘋狂的溺水者。他沉浸在那種愜意裏,渾身像火燒一樣。可是,不知怎麼,他覺得自己害怕起裘文珠來。當他每一次撥下已記得爛熟的那串電話號碼時,他都會感到一陣莫名的緊張。他不敢肯定如果真的見到裘文珠,他還能夠像兩年前那樣輕狂起來。裘文珠的神氣和語調都會讓他感到深受拘束。幾年前的那天夜裏,裘文珠委身於他,是他乘人之危。在她有求於他的那段時間裏,他都沒能再次得到她,實在是畏於她的高傲和冷漠。這是一個品行端正的女人無疑,她隻是偶失前蹄,而後就更加嚴密地保護起自己來。
賈光銘就要失去耐心,也要失去信心了。
電話又通了。賈光銘知道此時自己正在考驗自己的勇氣。但是,接電話的是一個小女孩,問他是誰,並告訴他她家裏隻有她自己。他頹喪地丟開話筒,像死一樣地繼續躺在床上。
這是第七天了,他想,再加上三年,他賈光銘追女人從沒用過這麼長時間。他不想再等了,他要找到她家裏去,讓她明白,他並不想把過去的事公之於眾。但是如果他不念舊情,你裘文珠的日子可就難了。
賈光銘快速地思考著,他騰地坐起來,接著,驚異的表情布滿了整個麵孔。
裘文珠就站在他的麵前,一身淡雅的裝束更顯出了她的那種漠然的神氣。
賈光銘一下子就發現了她與往日的區別。那一份沉穩和成熟自然使她獨具風韻,而增添的憔悴幾乎改變了她的麵容。但賈光銘仍然能夠認出她來。
裘文珠轉身走出臥室,來到會客間。賈光銘整整衣服,也跟了過去。裘文珠已在一把椅子上端端正正地坐下了,賈光銘就坐在沙發上。
“你不是想見我嗎?我來了。”裘文珠平靜地說。
賈光銘卻不知道怎麼開口才好。
裘文珠又說:“你攪散了服裝公司的生意,還想怎麼樣?”
賈光銘急忙分辯:“別冤枉我,我可是清白的。”
裘文珠冷笑說:“誰不知道你賈處長神通廣大,要玩轉一個小小的服裝公司還不易如反掌!你明白說吧,你想要什麼?”
賈光銘想了想,他開始鎮靜了。“我不想隱瞞,”他說,“這樣做全是為了你。”
“我要不答應呢?”
賈光銘站了起來,慢慢走動了一陣。他又坐下來,忽然把手放在裘文珠腿上,急切地說道:
“我已經夠講交情的了,你不要裝不知道。念在老交情的份上,我這樣苦苦想你,你就不動心麼?”
裘文珠推開他的手。“我跟你沒有交情,”她聲音顫抖地說,“隻有恥辱。讓我忘掉它!”
賈光銘微微一笑。“好吧,”他說,“我不求更多,隻求你再給我一次。以後你不忘,我也要忘掉,誰要再提到你誰就是真小人!”
裘文珠堅決地搖搖頭。
“那不可能!”她說。
賈光銘向後仰一仰身子,他緊盯了裘文珠一陣,臉色急劇地陰沉下來。“那你就別怪我不仗義了。”他冷酷地說。
裘文珠迎著他的視線。
“不用你去說,我就可以坦白告訴人們,你跟我睡了覺,”她說,“你幫我扣下了我該得的錢。到現在你們還欠著服裝公司四十萬。我真不明白,服裝公司為什麼還要跟你們這種言而無信的人做生意,還像老爺一樣供著你!”她的情緒激動起來。
賈光銘著實慌亂了一下,但他很快恢複了常態。“你就不想想你的名聲嗎?”他提醒道。
“哼,名聲?”
“我馬上就可以讓你們全市的人知道,一個女人來找我睡覺。那些服務小姐都樂意聽我的。”他得意地笑了笑,又說,“另外,你忘了服裝公司的貨款有十五萬下落不明。據我所知,你並沒有如數交還服裝公司,而是塞進了自己的腰包。麵對著那筆錢,裘小姐,你當時是顯得貪心和幼稚了些。換了現在的你,你肯定不會采取那種做法,而且還欺瞞了公司那麼久。這筆賬全由我說了算,而那又何止是十多萬,其餘的四五十萬貨款,我都可以轉嫁在你頭上。況且服裝公司已被我攥得緊緊的,要操縱毛斯象不會比對付你更難。”
裘文珠默默無言。
賈光銘趁勢摟住了她的腰,又伸手用力地揉搓著她的胸脯。
裘文珠歎息一聲,仰起臉來。
賈光銘情急地喘息道:“早這樣乖乖的不就結了嗎?我賈光銘不會虧待你的。你用身體我用錢來完成一筆交易,不是很公平嗎?”
他總算熬到這一天了,裘文珠又成了他手下的獵物。麵對著這個溫暖芳香的寶貝,他不想再耽擱一點時間,也不看看裘文珠對他這番赤裸裸的話有什麼反應,就要把她抱到床上去。
可是,裘文珠以冷靜的聲音說道:
“你等我想一想。”
“還想什麼?”賈光銘嘀咕一聲。
裘文珠看著他的欲火紛紛的眼睛說:“這個時代,這種事兒又到底能算個什麼事兒!可是,你讓我怎麼相信你?”
賈光銘急得搖頭發誓。
裘文珠突然掙開他,一步跳到房門口。
“你錯了,賈光銘。”她莊重地說道,“就是拚著去坐牢,我也不會讓你稱心的!”
沒等賈光銘醒過神來,她就飛快地從背後伸出手,把房門打開了。
門外站著兩個前來收拾房間的服務員。
裘文珠微笑著對愣在那裏的賈光銘說一句:“我走了,賈處長。”就在服務員猜疑的目光中,從容不迫地離開了房門。
19
來到大街上,裘文珠的心怦怦直跳。她想,賈光銘這一回該知道她裘文珠是一個什麼樣的女人了吧。她不會那麼容易讓他要挾住的。可是她不知道自己還會為此耗神多久。憂愁又湧上心頭,使她好像辨不出路徑。
本以為走了很長一段路了,可一回頭,發現還在西城賓館附近。她忽然覺得忘了自己要到哪裏去,竟又走了回來。
西城賓館蔚藍色的玻璃牆壁,熠熠生輝。被賈光銘揉痛的胸脯提醒她,在這座豪華的建築裏剛剛發生過什麼事。
她停住了腳,想道,如果自己不出來將會怎麼樣?這段時間的紛擾煩亂將會一筆勾銷嗎?她繼續走過去,身體不由地挺得筆直。
“呸!裘文珠,你真不要臉!”有一個聲音在她的頭腦中說,“你怎麼能想到再去接近一個靈魂如此肮髒醜惡的臭男人?你還要跟他再度共效魚水之歡嗎?你要完成的那筆交易意味著什麼?”
裘文珠喃喃地說:“我還要活著嗎?我還要活著嗎?”
她走不動了。
一輛出租車停在了她的旁邊,司機從車窗裏問了她一聲:
“你去哪兒?”
裘文珠一愣,“我去哪兒?”她猛地想到了女兒。這時候她是那樣想念她。於是她急不可待地坐上出租車,對司機說:“到我家裏去。”
“家在哪兒?”
裘文珠神情狂亂地用手指著:
“朝前開!朝前開!……”
20
裘文珠幾乎喪失了清晰思維的能力。她一直說不出自己家的地址,但司機仍舊把她送到了家。
“熙熙!”她心裏迫切地念叨著。
等她打開房門,她一下子愣住了。
客廳裏坐滿了女人,她們一齊望著她微笑。
裘文珠還沒看清熙熙在哪兒,就被一個女人親熱地拉過去坐下來。
她們給她剝好特意買來的橘子,沏上茶水,嘰嘰喳喳,說個不停。
裘文珠這才望見熙熙正遠遠地坐在樓梯上,她好像覺得跟熙熙隔著整個世界,即使她想呼喚她,她也聽不到了。
熙熙也沒想到走到媽媽身邊去。
從這群陌生的女人湧入她的家裏,她就再沒說過話。她眼看著她們在每個房間裏出出進進,七嘴八舌地議論一番後,又彙集在客廳裏,把客廳弄得亂糟糟的。她們在這裏等候出門未歸的媽媽,一邊吃著水果和瓜子。
不大一會工夫,水果皮和瓜子皮就被丟得滿地都是。她們還跟她講到一個叫賈光銘的男人,還有許多她聽不懂的話。
現在,她們又開始對她的疲憊不堪地媽媽講那些她聽不懂的話了。
裘文珠的耳朵裏充滿了女人們的聒噪。
她們都在誇她是一個好女人,誇她有本事。她們真是對她心懷感激。講到動情處,有一個女人止不住哭了起來。頭幾年過的什麼日子啊。她邊哭邊說,廠子裏一年半都發不出一分錢的工資,她就隻好輪流到各個集市上擺地攤售賣廠裏發的褲衩兒。丈夫工作的廠子也不景氣,孩子還要上學,一家人就靠那點賣褲衩兒的錢過日子。眼看沒法活下去了,廠子又好了起來。
這個女人摟一摟裘文珠的肩膀,真心誠意地說:
“多虧了你啊,文珠妹妹。”
“誰說不是呢?”
沒有裘文珠的背水一戰,服裝廠早就淹死了。誰敢小看咱們女人家?女人是半邊天,撐起來可是整個天。那些男人見裘文珠幹出名堂了,也不好意思再閑在家裏。出去跑總比不出去跑強,但又有哪個比得上裘文珠!不是空手而歸,就是豬尾巴牛尾巴地往家帶,羞死人哩。文珠妹妹,你就是那蓋世無雙的巾幗英雄,是活花木蘭,活穆桂英,活江姐,活……你的大恩大德俺們一輩子也報不完。
自然她們還要巧妙地提到賈光銘的名字。
賈處長年輕才俊,誰見過這麼瀟灑的男士?
在這幫天生的超級說客的搖唇鼓舌聲中,熙熙悄悄從客廳走了出去。
21
居民區裏的鮮花已經開了,並向溫暖的空氣中播送著陣陣撩人的香味。
熙熙好像一點也沒有注意到這些。她孤獨地走到居民區附近的路旁,站在一根電線杆下。電線杆上貼著幾張降臨人間的上帝散發給紅男綠女們的福音書。
熙熙倚在那兒,心裏想著上午那個陌生人打來的電話。她知道他是從哪兒打來的,因為他失口說出了他打電話的地方。而且熙熙也想到了這個陌生人跟家中那幫女人所談論的男人,有什麼關係。
路上人來人往,沒有誰注意到這個小女孩。
22
賈光銘也在西城賓館的房間裏呆不住了。他隨手帶上門,煩躁地來到健身房,那兒隻有幾個人在無所用心地鍛煉。
他站在台球桌前,一個男人走過來想跟他打對手。他很沒禮貌地拒絕了,然後就一個人在那裏玩。
今天賈光銘的球技發揮得並不怎麼好,滿桌的台球滴溜溜亂轉,卻一個也不掉進洞裏。他停下來,拄著球杆休息了一陣。
再打,就聽見球桌上啪啪地響成一片,進完了花色的就進全色的。
球打完了,賈光銘的主意也拿定了。他準備不辭而別。
在服務台那兒,有人想跟他說話,他也無心去理。垂著頭,通過走廊。來到房間口,推門進去。他歎息一聲,在門後閉目養一會神。他想自己這樣做並沒有對不起任何人,他為什麼非要把合同送給康莊服裝公司?這個城市讓他的尊嚴受到極大傷害,回去以後他也不會向任何人提及。
快走!他現在就走。
賈光銘大步跨進臥室,但他馬上立住不動了。
一個像小公主一樣的女孩靜靜地躺在床上,向他,向整個世界,說道:
“你,來吧!”
小女孩就是熙熙。
責任編輯林東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