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佳構
作者:王宗坤
從火車站出站口那狹窄的鐵欄杆裏擠出來,長來感到自己的臉上有種涼絲絲的感覺,似乎是有幾隻螞蟻在上麵冰冷地爬行。他抬頭望了望灰蒙蒙的天空,這才知道天上正落著零星的小雪。又回頭看了看,後麵稀稀拉拉地跟著幾個剛下車的人,提著大大小小的行李箱都匆匆忙忙地走著。火車是過路車,所以下來的人不多。見大梁也已經貼過來了,長來就放心地繼續順著台階向前走。用來捆行李的尼龍繩勒得手生疼,長來下意識地換了一下,重心有些偏移,長來單薄的身子晃了幾晃最終還是後麵的大梁扶了一把才站穩。
破的爛的都往家裏弄,就不怕人家說咱們是收破爛的?!大梁埋怨說。長來沒有吱聲,他知道大梁的話裏透著另一種情緒。
昨天上午臨回來之前,長來就開始打開自己床頭上的小木箱收拾,把自己這大半年來揀到的有用的東西一件件地往尼龍袋子裏裝,有一個城裏人丟棄的吊扇,還有一些爛電線接線盒什麼的,足足裝了滿滿一大袋子。旁邊的大梁早已躺在收拾好的行李上抽煙,看著像陀螺一樣轉來轉去的長來,有些陰陽怪氣地說,你可真發大財了!這麼有用的東西帶回去,王希香還不抱著你親半天呀!大梁的媳婦前年跟一個賣毛衣的跑了,話裏明顯有股酸溜溜的味道,這讓長來感到很是受用,他仿佛已經嗅到了王希香那胖乎乎的臉蛋兒還有那溫熱的奶子,立時就有了一種眩暈的感覺。
離春節還有一段時間,人們的腳步卻已顯得有些過於匆忙了,周圍都是些大步流星往車站入口和出口趕的人,有的還一邊拖著行李一邊打著手機。一個穿皮衣的婦女走得太快,把手上扯著的孩子拖倒了。她俯下身,黃顏色的頭發立刻瀑布般的遮住了她整個前懷,很快她就把頭發甩了上來,孩子也被提溜了起來,女人照孩子屁股上拍了兩巴掌,拖起孩子再走。人們來來往往,來去匆匆,小雪在廣場上根本就存不住,不是被過去的人帶走了,就是被過來的人踩化了。長來的眼前流過這樣的圖景,忽然感到春節就像是人的發情期,在這期間這數不清的男男女女都充滿了騷動不安的情緒。
長來和大梁一前一後穿過火車站廣場走向對麵,翻越眼前的馬路就到汽車站了,他們坐上汽車有一個多小時的路程就可以回家了。一想到家,長來渾身血管都暴脹起來,把手裏的行李使勁往上提了提,步子邁得更快了,這使他整個人看起來有種隨時要跌倒的感覺。
過了馬路,大梁忽然說,下雪天喝酒天,人不留客天留客。長來一聽心裏不禁咯噔一下,知道大梁又想喝點兒了,就回身說,咱們不是在火車上都說好了嗎!接著坐汽車回家。大梁說,誰知道老天這麼不給麵子下起雪來了。長來心想,是老天給你麵子呢!回家就你一個人你當然不願意回家了,嘴裏卻說,嘁!這點雪!……腳下的步子邁動得更快了。我餓了,我走不動了,大梁在後麵大聲地說。長來猛地回頭,見大梁已經把行李放在了汽車站一側的小飯店門口了,長來定住了,剛才亢奮的神情立刻像霜打的茄子一樣,然後就長長出了一口氣,白白的霧氣吞噬了幾個飄向他嘴巴的小雪花。
長來拖動著行李跟在大梁的後麵走進了飯店,在一個靠裏麵的位子坐下來,飯店裏人不少,很是嘈雜,很多客人都在一堆空盤子麵前張牙舞爪。一個端盤子的姑娘過來招呼他們說,兩位大哥,想吃點什麼?大梁的情緒有些高漲,眼睛盯著姑娘鼓鼓的胸脯嬉皮笑臉地問,摸摸(饃饃)多少錢?姑娘顯然經過一定曆練了,不動聲色地說,我們這裏沒有饃饃隻有水餃麵條蒸包各種炒菜還有羊肉湯。大梁繼續壞笑,那睡覺(水餃)多少錢?姑娘的臉色有點變,胸脯開始起伏起來,嘴角那細細的絨毛也往上提。要吃就趕快點,不吃我們就走!不待姑娘發作,長來忽然煩躁起來,有些沒好氣地說。
他們在散發著各種氣味的硬座車廂裏擠了一天一夜,每人隻吃了一個價格昂貴數量稀少的盒飯,大梁就咬牙說下車一定大吃一頓,長來記掛著回家,就給大梁算賬說,在城裏吃飯沒有三十五十的下不來,還不一定吃熨帖,回家買個幾個小菜弄上一瓶酒,十塊錢就吃個小辮朝天,何況下了火車一個多小時就到家了,咱們就忍忍吧。見大梁抿著幹裂的嘴唇不說話,長來就說,回家我給你買瓶酒。大梁這才勉強點了頭。
長來也不是不想吃,長來是不願意和大梁喝酒,確切說是長來不願看大梁喝酒,長來一喝酒就渾身發紫呼吸急促,所以他一向是滴酒不沾。跟長來不同,大梁長得又細又長,卻能吃能喝,再加上他一個人來去無牽掛,吃喝就不拘嘴。這大半年來,長來粗略算了一下,光和大梁在一塊的吃喝就搭進去三百多,這一算長來心疼了老半天,三百多夠買兩噸水泥了。自從自己的兒子考大學沒有指望後,長來所有的心思都放在給兒子蓋房子上了,給兒子蓋房子娶媳婦,長來把這看成是自己天經地義的大事。
大梁在一本正經的點菜,他報出一個菜名長來的心就哆嗦一下。最後長來幹脆把目光移向了外麵,還是一樣奔忙的人流,還是一樣灰色的天空。這個時間應該是中午,是太陽當空照的時間,但是由於下雪卻什麼也看不見了。意識到這一點,長來更加憂慮起來,他擔心雪下大了,縣城沒有通往他們那個鄉的公共汽車了。他扭身把自己的憂慮說了,大梁不耐煩地說,這樣的雪就是下一年也能通車,你要走就自己先走吧!他知道大梁說的是氣話,但是他卻真想走,他看了看大梁那張已經擰成一個疙瘩的長條臉,掩飾般地抓起一根散落的牙簽,裝模作樣地剔什麼都沒有的牙齒。大梁雖是他的親叔伯兄弟,他卻有些忌憚大梁,這不僅是因為大梁在村裏名聲不好,還因為這次出來是大梁把他帶出來的,要不是大梁,他這大半年也不可能賺這麼多錢。
酒菜被陸續地端上來了。大梁開始用一個大玻璃杯喝酒,繚繞在嘴巴周圍的唾沫星子密集起來,話題隨之也黏稠了。長來看著那透明的液體在大梁嘴巴的作用下一截一截地減少,感到心中一陣陣刀割般的生疼,他要負擔一半的酒錢,而酒卻全部進了大梁的肚子。於是長來就發狠般地吃菜。大梁的話題離不開女人,這娘們真騷!長來聽見大梁再次重複這句話的時候,忽然感到有些反胃,他放下筷子,起身丟下了絮絮叨叨的大梁出來上廁所。
像很多出遠門的民工一樣,長來也把自己的大錢放在了貼身內褲的大兜子裏,而現在外麵口袋裏的那點零錢支付大梁的酒錢顯然是不夠的,他不得不動用裏麵的錢了。來到廁所,見裏麵人太多了根本找不到往外拿錢的機會,好不容易等到一個廁位半蹲下來,剛把手伸向自己的內褲,忽然從旁邊傳來了一個響亮的噴嚏聲,他猛地一驚,伸出的手也縮了回來,見蹲在旁邊的這位正用一種怪怪的目光看著他,他不得不再次蹲下來,開始一邊讓身子下沉佯裝著使勁;一邊讓臉部擠眉弄眼的變形。等到旁邊的那人走了,他才小心的從內褲裏抽出一張五十元的票子。
從廁所出來,長來沒有急著回飯店,他反正已經吃飽了,知道大梁要喝完那瓶酒還要一段時間。這時雪已經停了,馬路上濕濕的,路兩邊的冬青樹都頂著白白的粉末,就像被撒上了一層麵粉。長來邁進了汽車站左側的街道,這是條很狹窄的街道,好像也沒有其他街道熱鬧,仔細一看,兩邊各種各樣的標示牌上寫得最多的就是美容美發洗頭泡腳,大小不一的玻璃門內都有一個或者幾個打扮的格外妖冶的女子在座等客人上門,有的還向長來做著奇奇怪怪的動作。長來有些害怕了,他知道自己來到了什麼地方,雖然他從來就沒有進去過,但他知道裏麵都是深不見底的野雞窩,誰要是進去了就是公雞也會給逼出蛋來。長來抽身往回走,來到街口卻被一個女子喊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