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潮平氣結,回頭瞪她。十八九歲的付青青有一雙漂亮的水汽蒙蒙的眼,像酒醉的小鹿。

她這樣愛他,沒道理不追隨他到海角天涯。江潮平出國的那年,付青青上大二,大二一過她就申請了做交流生,利用父親的關係順利得到審批。

八月末她拎著一隻小皮箱來到英國,江潮平來接她,他穿了一件風衣,越發顯得修長挺拔,在倫敦八月的霧氣中,讓付青青怎麼瞧也覺得瞧不夠,一見他就心裏歡喜得如有馬戲團在表演雜耍。

她故技重施,賄賂他的室友,讓他的室友搬去了別的地方,從此後付青青就是江潮平的室友。

搬家的那天是個難得的晴天,付青青指揮人往她的房間裏搬東西,她從小就是個千金大小姐,即使來了異國也要舒坦地過日子,因此訂了不少新家具。

江潮平倚在陽台上,蹙著眉頭看她忙忙碌碌。趁付青青沒注意的時候,他下了樓,一直到晚上才回來。

他剛一回來房門就被敲響,打開門,付青青端著盤子笑嘻嘻地站在門外,眼睛亮亮的,像隻鬆鼠,她擎著手臂,把盤子送到他眼前:“我是新搬來的鄰居,自己烤的小餅幹,初次見麵,多多關照!”

他們一起在英國待了三年,三年裏搬了四次家,每次都住在一起,付青青是他甩不脫的無尾熊,她自詡是他的小戀人,每次他和異性約會,她都能敏銳地嗅到地點,總是半道殺出,吊著他的脖子向對方打招呼:“你好,我是江潮平的女朋友。”

對於此,江潮平從未認同,也從未反駁。

付青青屢試不爽,破壞了江潮平好多次的桃花運,直到有一次,江潮平和一個麵嫩的女導師見麵討論課題被付青青攪亂,看著女導師玩味的笑容,江潮平終於忍不住發飆。

“你到底想怎麼樣?我的後十年已經被你家買斷了,三十歲之前我隻有這幾年的自由,你一定要連我這幾年的自由也扼殺掉?”

自由,這兩個字真是太重了。付青青記得很久前江潮平的市獲獎作文的論題就是自由,她知道江潮平最在乎的就是自由,但他現在偏偏說她扼殺了他僅有的自由。

她以為自己那些小孩子氣的舉動是蜜糖,卻沒想到這些蜜糖黏在江潮平身上,引來了螞蟻,齧咬得他輾轉難眠。

獻盡愛竟是哀,付青青覺得羞窘,抓起雨傘跑下了樓。

後來,江潮平在酒吧裏找到了已經喝得酩酊大醉的付青青,她不肯坐車,他隻好背著她往家走,聽她一邊哭一邊罵,她罵江潮平:“我那麼喜歡你,你就不能稍微喜歡我一下?”

走到半路,她似乎睡著了,結果在他把鑰匙插在鑰匙孔裏擰門的時候,哢嗒一聲響,他聽到付青青自言自語:“如果你因為我愛你而覺得不快樂,那我願意放棄。”

因為我愛你,所以願意不愛你,還有比這更悲哀的事情嗎?

然而確實是有的,那就是,付青青因為愛江潮平而把自己的頭低進了塵埃,願意和光同塵,而事實上,在江潮平的心中,付青青卻不比一粒塵埃更有分量。

付青青二十三歲那年生了一場病,病得有些嚴重,她向江潮平求婚,本來沒有抱希望,誰想江潮平竟然答應了。

付青青很開心,為了婚禮,努力痊愈,但當她真正痊愈後,江潮平卻悔婚了。

他願意做一個好人,安慰安慰可能會死的小青梅,但卻不願真正搭上餘生做一個合格卻不開心的丈夫。

付家是厚道人,沒有追究他,甚至沒有拿當年的合同要挾他,江潮平輕而易舉地解除了全身束縛,獨自回了英國,這一去就是兩年。

可是現在他又回來了。

五、

付青青躺在病床上刷微博,突然一大片陰影降臨,一隻手伸過來拿走了她的手機:“你病了,需要臥床休息,離這些有輻射的東西遠點。”

病房裏突然很靜,付青青轉過頭去假裝睡著了,她知道江潮平肯定看到自己的微博名字了。

付青青的微博名字叫銀葉先生,就是倚天屠龍記裏那個銀葉先生,在這個什麼都可以拿來取名字的年代,沒有人深究付青青為什麼要叫銀葉先生,更沒有人知道,付青青這個名字和江潮平有關。

那是很久遠的事情了,江潮平的父親和付青青的父親是大學好友,江潮平是早產兒,他出生的那天,江伯伯正在付家陪付氏夫婦玩紙牌,付爸爸稍微懂一點五行八卦,孩子出生的消息傳來,他算了一算,半開玩笑地對江伯伯說:“這個孩子五行缺木、缺金啊,得取個互補的名字。”

他們正在玩炸金花,江伯伯叼著煙想了一想,說:“要不然就叫金花好了,金木一下子補齊了。”

可憐的江潮平,差點就叫江金花了。

長大後付青青聽父母說起這樁趣聞,於是她就私底下開始喊江潮平金花婆婆,每次都能氣得江潮平瞪眼,她還給自己取了個名字叫銀葉先生,金花銀葉,多麼登對的一雙,可惜她忘了,他們沒有好下場。

江潮平視江金花三個字為汙點,付青青一直拿這件事情威脅江潮平。

“江潮平,幫我寫作業,否則我就告訴你的同學你叫江金花。”

“江潮平,我們約會吧,否則我就告訴你的哥們你叫江金花。”

……

他悔婚的那天,付青青也是這樣說:“江潮平,你不能悔婚,否則我就告訴所有人你叫江金花。”

但是江潮平沒有理她,比起丟醜,他更在乎丟自由,而在他心中付青青是牢籠,他頭也不回地走了。付青青坐在地板上,從銀葉哭成了枯葉。

付青青呆呆地想著往事,江潮平突然開口:“為什麼做這份工作,媒婆一樣,費力不討好,連別人離婚都要摻合。”

是啊,為什麼做這份工作呢,以她付氏千金的身份,完全可以衣食無憂地過完下半生,像無數無用的名媛一樣,逛街聚會,伐開心了就買個包包,這份工作多辛苦,做得好不一定落好,但出了問題就一定會被埋怨。

付青青低著頭沉默了很久,最後回答他:“因為我自己不幸福,所以就想撮合別人幸福。”

嘖,多麼偉大,但她說的並非假話。兩年裏,每次看到有人因為她的撮合而走到一起,她都會覺得欣慰,每次看到有人分手,她都比人家還覺得失落。

“你呢?”付青青開口,仿若呢喃,“為什麼回來,英國不夠你撒歡地自由嗎?”

江潮平沉默得比她更久,半晌,他才開口:“因為我想通了,有比自由更重要的東西。”

沒有人回答他,藥力發作,付青青睡過去了,江潮平轉過身,替她掖了掖耳邊的頭發。

六、

其實付青青是聽到了那句話的,在半夢半醒裏,但她倦極了,嘴巴翕動著發不出聲音,後來就沉沉地進入夢鄉了。

其實她想問一句,比自由更重要的東西是什麼的。

付青青在醫院裏再醒過來的時候,坐在病床邊的已經變成了媽媽,母女倆很默契地沒有提江潮平。

付青青住了三天醫院,江潮平都沒有再出現,她簡直要懷疑江潮平的再次出現不過是自己的一個夢。

直到蔣駿打電話來,她才確定無疑,江潮平這個王八蛋是真的回來了。蔣駿打電話來是為了告訴她一個“驚天秘密”,他發現了一件事情,關於念渝堅持離婚的動機,這個動機和江潮平有關。

蔣駿在念渝的舊皮箱裏發現了一封情書,落款是“愛你的潮”,日期是四年前。那字跡蔣駿認識,他看過江潮平的字跡,他的字跡同情書上的一模一樣。

蔣駿說,念渝四年前在英國讀書,學的也是法律,他查了江潮平的資料,念渝和江潮平是校友,那時江潮平也在英國。

她知道,她怎麼會不知道呢,那時她也在英國呀,她纏著他,到處對人說自己是江潮平的女朋友,可江潮平那時卻在給別人寫情書。他對她大吼,你難道要扼殺我僅有的自由?原來他的自由不是別的,是念渝。

他們為什麼分開的?誰知道,總之現在他後悔了,即使她已經結婚了,他還是千裏迢迢從英國趕回來,為心上人打一場離婚官司,然後他會帶著她回英國嗎?

付青青蹲在衛生間裏一邊撕扯衛生紙一邊想,想得好難受,半天,她抽一抽鼻子,對蔣駿說:“蔣駿,你放棄吧,一顆變質的心是要不回的。”

然後她掛斷了電話,世間有什麼事情比求不得和挽不回更哀傷的嗎?江潮平是自己的求不得,念渝也是蔣駿的求不得,既然他們都求不得,那就讓江潮平挽得回吧,多一個人幸福總是好的。

付青青愛江潮平,很深,很久,深情久遠到因為這份愛而變成一個小人。

出院後,付青青又續請了假,沒有回婚介所上班。

她不回媽媽家,也不回自己家,熟悉的地方讓她覺得難受。她在自己的公寓門上落一把鎖,打電話給父母謊稱要出去旅行,然後關閉了手機,扔了電話卡,拉著行李箱住進了酒店。每天不是宅酒店,就是出去獨自逛商場和大街,肆意揮霍著時間和剩餘不多的青春。

決定重新振作前的最後一個黃昏,付青青去廣場喂鴿子。廣場上養了好多隻鴿子,不怕人,會落下來跟人討吃的,付青青買了一包爆米花蹲在地上喂鴿子,鴿子呼啦啦朝她撲過來,在鴿子翅膀與翅膀間的縫隙裏,付青青看到熟悉的人影走過,一男一女挽著手臂,男的高大挺拔,女的溫婉靚麗。

他們沒有看到她。

鴿子飛走後,付青青坐在長椅上專心致誌地哭,淚珠子掉了一把又一把,把衣襟都打濕了。一塊手帕突然遞了過來,付青青抬起頭,一個脖子上掛著相機的男孩子正看著自己,那男孩子有一雙大眼睛:“擦擦眼淚吧。”

付青青沒有想到,第二天複工,竟然在婚介所看到這男孩子。

那男孩子推開門走進來,辦公室瞬間亮了幾分,在這裏沒有什麼比青春英俊的男孩子更招人喜歡了,經理親自迎上去,男孩子卻伸手指指付青青:“我來找她。”

付青青覺得驚訝:“你是怎麼找到我的?”

男孩子打開手機,屏保是一張付青青的照片:“昨天你喂鴿子的時候我拍了你的照片,用百度識圖查找了相似圖,找到一張你在公司的正裝照,然後就找到了你們公司。”

他可真聰明,付青青忍不住慨歎:“那你來找我幹什麼?”

男孩子眨眨眼,幹脆利落:“追你呀。”

七、

這個世界上,桃花運和豔遇從來不缺,隻要你別在心裏吊一個灰撲撲的前任影子做驅愛的惡魔。

付青青覺得受寵若驚:“我比你年紀大呀,我都二十六歲了,開始老了。”

那個叫岑舟的男孩子滿不在乎地回答說:“女大三,抱金磚,我今年剛好二十三!”

二十三……多好的年紀,當年付青青不知天高地厚向江潮平求婚的時候,也是二十三。付青青有點恍惚。

趁她恍惚的當口,那男孩子已經探身過來,飛快地在她臉上啄了一下,然後笑嘻嘻地看著她,讓她想惱也惱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