敲門,門開了。“我們可以在這兒住一晚嗎?”我趕緊問,但他把門關上了,並不用力,緩慢地、懶洋洋地夾斷擠出門縫的燈光。
他媽的,這算什麼和尚,這還算行善積德普度眾生的和尚呀。看他們那副要死不活的樣子。青竹立刻罵開了,他早已忍不住,早已對這次求雨行動膩煩透頂。
我掐斷了他的罵,然後大聲把要求送進門裏:“我們是來求雨的。你們能告訴我們許願井在哪裏嗎?”
一個30歲左右的光頭走出門來。他帶領我們走路,提上竹筒做的油燈。植物的油脂在竹筒燃燒,他在前麵舉著光明。他把我們帶到井邊,把燈留在那裏,並指了指牆後的柴堆。他讓我們在柴堆過夜。
麵對許願井,我們才想起來,我們並不知道石叔所熟悉的一切。我們現在對於石叔最大的記憶,是他已經死了。他所熟練的禱詞,沒有在臨死時吐露給我們,我們沒有被叮囑要事先背下禱詞,因為石叔沒有被告知會中途死去。
那一定是一連串古怪、連韻、拗口的短句。還有步法、手舞足蹈、古怪表情、開合眼睛,天知道是什麼鬼玩意。兩人坐在井邊,感到前所未有的懊喪,井水在燈下一動不動觸手可及。天空同樣近在咫尺。
兩人不做聲。最後是青竹說了話,他說:“要是石叔沒死就好了。”
“咕——P”青竹說完,他們聽到:井裏一個氣泡冒上來——在水麵破裂。這算是對青竹說話恰切的回應,告訴他這個心願別想實現。
“許願井,請你下點雨吧。我們不知道怎樣說話,所以這樣說了,你要是聽到了,就下點雨吧。我們那兒已經四個月沒下雨了。”我估摸著說。青竹把燈挑近水麵,兩個人注視氣泡上升的全過程。噢,氣泡在上升。它在水上漂著。漂著。燈跟隨著它。它漂著。兩雙眼睛移動。“它沒有破。”我轉頭跟青竹說明。“我又不是瞎子,我也看到了。”青竹說他不是瞎子,莫非我看得到他就看不到。
我那是強調。我說。
手一顫,竹筒燈底部碰在水上,小漣漪擴散,擴散,擴散。擴散了。氣泡晃到井壁。晃到井壁,於是破了。
九。
天上有寒光暗暗照射熟睡的一切。氣溫在快速地降低,他們開始沒有察覺,後來他們醒來,於是感到了寒冷。風或者野獸吵醒了世界。月亮轉移方位,落在和尚的土屋頂上。前方發出晶瑩的光芒,那是什麼樹的枝條。那些枝條沒有葉子,使人以為是月亮在上麵發光。
青竹上前摸到枝條,於是他知道,那是剛結成的冰塊。冬季是不是突然降臨了,我心裏霎時感到比皮膚冷。一定是我們不懂規矩,亂說了話。青竹。胡言亂語,懲罰遲早會降臨,所以現在降臨了。
青竹,我們不能在這裏睡了。我們下山吧,再睡下去會被凍死的。
現在下山?你怎麼下去?先吃點東西吧,我餓死了。
我們快下去算了。真的,下去算了。
你是不是凍感冒了。我們去燒點火烤吧。
剛才棲身的柴堆,被搬到大殿前方台階下的大空地上。地麵很硬,兩人動作放得很輕,有一陣空氣就如和尚的嘴巴一樣寂靜。他們沒有感覺到自己搬走和尚的柴是偷柴,反而有點嫌少。點火,樹枝高燒。鬆樹枝分泌的鬆脂炸出熾熱的香氣,兩人坐在火圈邊緣,把紅薯幹和糯米粑放在通紅的火燼上烤吃。
兩個人什麼都沒有發現,記憶提醒他們,恐懼是必然的。火烤得膝蓋生痛,用手來回搓涼。臉上也烤裂了,要睡就得離火堆遠點。瞬息變化的氣溫讓人無法回憶剛剛經曆的酷熱。比如懸崖下的屍體,正流出黃紅色的體液。素食腐肉的禽獸昆蟲陸續前往,直到一場大火燒遍整座山峰,焚化一切動物,將望雲寺和尚們的百年經營毀於一旦。
他們在溫飽中恬然入夢,由於可推測的原因,先是從火堆周圍散落的枯葉開始著火,接著整個峰頂一片燦爛的火海。……沒有砍過的樹木,沒有掃過的落葉,無人修建的枯枝。四麵來風……山火就是這樣燒起來的,這一次也不會例外。
十。
我們醒來時,看到了一幕可笑的場景:身穿布衣的和尚正把大殿開裂的木頭神像搬到大坪中央,水桶一樣圍在我們四周。他們步履匆忙,表情焦急,卻依然一聲不吭。許願井不停地冒著氣泡,是對震動的回應,或來源於木桶打水時帶下的空氣。我們看到,它見底了,排成長隊的和尚都閉緊嘴巴盯著最靠近水井的人。
火基本上燒遍了山頭。消防員趕來山下觀火,飛機灑下瀑布,都奈它不何。火光燦爛濃煙飛騰,太陽完全淹沒。直到第四天,東南方向壓來烏雲,裹緊山頭,大雨在電閃雷鳴之後傾盆,並一直下完整個秋天。
直升機上走下幹部,調查大火的起因。和尚們不得不打開燒黑的大門,將外人放進屋內,將燒好的開水,端給他們泡茶。幹部說,這四天四夜的山火,焚燒了320畝森林,毀壞了望雲寺寶貴的古跡(天知道他們以前聽說過望雲山沒有),所以,抓到縱火的人,一定要從重從嚴懲辦!當然了,政府也會撥筆款子,把這望雲寺的古跡好好地修整一下,說不定還能搞個旅遊開發呢。是不是?他問旁邊的人。他們一幹人整夜整夜地加緊討論,和尚們各自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