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3章 一個拍巴掌的男孩。(7)(3 / 3)

白天,和尚們在雨中加緊修葺燒壞的房間、工具,在稍微幹燥的地點放置神像,柴火另蓋了一間房專門存放。官員們無可奈何,隻好返回直升機艙。他們下山,上班,為官一任,造福一方。

和尚們見了我們,比先前更加冷漠,卻也並不怪罪,更不協助抓捕。他們允許罪人在屋簷下避雨,不允許他們進屋取暖,他們怪透了。我們的幹糧終於吃完,在偷吃了兩天寺裏的紅薯之後被種地的和尚發覺,他一瓢大糞忽地潑向兩人,大雨澆注,大糞中途落下,兩人決定灰溜溜地下山。

十一。

終於下雨了,而且下得非常之大。當時小竹正夢見一個人手按住大腿,學跛子一瘸一拐地走路,一隻腳比另一隻腳短了幾寸。因此他的路線歪歪斜斜,就像前一天收到的左手筆跡。她看不清那個人的臉,偷偷地跟著他去到一個院子裏。這個院子處在鎮上造紙廠的廠區。她請那個人坐下來,那個人就坐了下來。身子筆直,臉側著,輕咬著下唇,一副很害羞的樣子。她想走近去看清楚,突然造紙廠倉庫裏起火了,黃紙和白紙燒出紅光,屋頂冒著灰色的煙霧,很多黑灰飄到她頭上、臉上、身上。正在上班的工人紛紛拿就近的染缸裏的水空去撲火,澆了大半桶在她身上。

她醒來自然聽到了水聲。“小竹,下雨了。”奶奶告訴她,她於是明白,已不在夢中。朦朧地想翻身又睡,可是奶奶說,小竹,漏雨了,快去搬個甕罐來接雨,不然落到床上來了。

已經落到床上,落到小竹頭上,三個人全部起來,把晾在外麵的豇豆端進屋。他們看到望雲山上的火光漸漸低弱,不到天亮,就隻看見焦黑的山頭。雨水把熄滅的柴灰衝向稻田,人們說那是肥料。但肥料田裏留不住,很快流到了河裏。天亮時,木橋又被衝走,雨群劈劈啪啪衝擊瓦塊。地上砸出泥窩,新的雨水衝平一切。

人們說,雨夠了,可以停了,但它並沒有停,並一直下完了整個秋季。村莊一片汪洋,房屋來不及倒塌就已經被洪流推走。人當然流散了一些,豬馬牛羊的屍體,有的多,有的少。

十二。

下雨使我和青竹下山十分困難,尤其攀下懸崖的時候,雨點敲擊著完全暴露的天靈蓋,使我們頭皮發麻,雨水順流而下,眼睛酸痛難以張開。我們手握濕透的長索,在堅持不住的時候拚命找不相幹的重大理由鼓勵對方。我們已經兩天沒有進食,所以我們說:毛主席說,死人的事是經常發生的,毛主席又說,我們是早上八九點鍾的太陽。我們不是人,所以不用吃飯,也不會死。

在懸崖上,我們就已經看到村莊以前的小河變成了大江,江聲浩蕩,雨聲反而顯得更響。望雲山變成一座最廣闊的孤島,水麵上卻沒有一個死人。(因為浮在水麵的屍體已被官兵撈上岸去,卡在水底的已經腐爛。十天之前人們就放棄了在這山穀尋找任何一位生還者的努力,穿救生衣坐救生艇的人們打撈了幾具腫脹的屍體之後,就接到命令冒雨趕往更重要的城市堤岸)

我和青竹站在石頭上張望各自的家所在的方位。我說,我實在走不動了。這是實話,我沒有騙你,青竹。青竹,你就坐在石頭上,陪我一會兒吧,等洪水消退,你一定能打聽到你家裏人的下落。

青竹說,我有一個辦法。你看,那邊是個山坡,要逃隻能往那裏逃。那裏肯定有人,再忍最後一兩天。最後一兩天也忍不了呀?

青竹把繩子一端係住身邊的樹幹,讓我緊緊抓住,另一端拴在他腰上。然後,他甩開手臂,朝離我們最近的另一棵樹劃去。他的速度由快變慢,最後變成一動不動。他不是死了,隻是趴在一棵樹上,朝我招手。

你過來吧,他說。這你也過不來嗎?牽著索子走。

我從岩石滾入水中,抓住繩子,移動,朝前;樹,黃水,踏住屍體,屍體的頭,我能意識到。跟樹,跟青竹,對,是,別的什麼,距離漸漸縮短。漸漸縮短。短。在縮短,當我清醒的時候,在縮短,清醒的時候。

我們依賴這條繩索和天然生長的高大喬木,經過了三條繩索的距離,經過一個豬的腐臭,經過部分倒塌的屋頂,逐漸靠近昏黃的山坡。雨一刻不停,就如天空降下的無數灰色的眼珠,化作阻撓我們去路的漩渦,沒有終止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