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4章 一個拍巴掌的男孩。(8)(3 / 3)

我能想像刀鋒擦過毛孔頂端製造的沙沙聲音,開頭我有點擔心蛇姑失手。但蛇姑的刀刃所到之處與她想到的位置絲毫不差,就如子彈準確地穿出槍孔,從未拐彎射向別處。

最後一刀也完成了。婦人應聲走出來。蛇姑接過婦人手中的紙鈔,把包有陰毛的白巾放在她的手心。母子拉門走進窄巷的空氣。蛇姑趴在門框上叮囑:明天別忘了來。

窗戶底下,來自外界的光線一分一秒地暗淡下去。我問蛇姑,理毛店是不是隻做剛才那種生意的,蛇姑說是。問她是不是真的叫蛇姑,她說是的。問她為什麼叫這個名字,——這個名字有點奇怪,我補充說——她捋起寬大的袍袖,我於是看到一片亮黃色的鱗片布滿她的手臂外側。小腿也是。當她提起裙子,我得以看到鱗片由於亮度和厚度的不同勾勒出一條羽毛稀疏長形動物的輪廓。蛇姑說那是蛇。會飛的蛇。

我還有許多疑問未曾得到解答,然而我現在隻想盡快離開。

第二天,在一個交叉路口上,我站在排列兩行商鋪的街上,一個染布坊的門前,望著一端與街道相接的陡峭回環的山路。山路總是繞在山上,總是比陡峭的山坡更讓人畏懼。我看了它很久很久,卻怎麼也想不起來我的來路,那破舊顛簸的小四輪此刻全無蹤影。我努力搜尋記憶中經過的路線。下船——問路——上車——交錢——密封的帆布車廂屁股後上來一大群人擋住視線——仿佛蒙了眼睛在目的地解開——下車——找槍——喝叫蛇姑——站在這裏。我的路線十分清晰,可每一節停靠的地點,到底是哪裏。問不到答案,於是,我又得以在街上茫然地走著。潮濕悶熱的空氣,總給人天要下雨的錯覺,但最終沒有下。

染布坊裏,零零散散的工人飛快地運動身體。一個臉蛋暗紅的女孩正試圖把蓼藍、紅花、梔子、五倍子等草藥分散、調和,配出藍、紅、黃、黑四種顏色。一塊大坪內掛滿了五顏六色的大手。屋簷下,少數幾個體態美觀的女人將布匹在寬大的木台上鋪開,神情專注,用蜂蠟畫出各色她們所能想到的最好看的圖案。專門有兩個人把畫好的布搬進一間熱氣騰騰的屋子。你看,每一個人都在忙自己的事,我根本拉不到一個人來問路,我像一個賣唱乞錢的人長久地坐在路邊,來來往往的人總免不了看上我兩眼,看我毫無生機的神情,或我與當地習慣迥異、甚至稱得上是神奇的裝束。他們之中我確實一個也不認識。

遠遠地來了兩個人,越走越近。我注視著他們,但他們正在竊竊私語,毫不察覺暗中盯著他們出神的我的眼睛。他們太親密了。雖然並沒有走幾步就停下來抱一抱,親一親,但無論誰都會承認,他們的關係非比尋常,臉上的神情彼此照應,像兩片上下覆蓋的嘴唇。

他們的身影慢慢變大。我不可避免地完全看清了那兩張臉龐。記憶告訴我,其中一張確實屬於蛇姑。而另外一張,和我見過的羞怯的少年完全重疊。是他們了。他們走在一塊。他們偶爾拉一下對方的手。我跑過去叫了一聲蛇姑,向她問路。

“你還在這兒呀。”蛇姑的語氣略帶驚奇,少年則發出警惕的目光。“他是誰?”他問。

“一個外地人,昨天剛認識的。”

出乎我意料的,少年問我:“你是不是來買槍的?”

我一時不知道怎麼回答他,因為我不知道他問我這句話的目的。是要賣我槍,還是不許我來買槍,聽不出任何端倪。因此我決定選擇一種模棱兩可的回答:“本來有這個打算的,不過現在我想回去算了。”

“我不管你回不回去。我隻問你,買槍你找蛇姑做什麼?她又沒有槍賣。”

我又不知道該怎樣回答了。少年眼裏凶光一閃,鮮紅的手掌半握著,隨時可能鬆開,也隨時可以攥緊。我突然又感覺到了作為外鄉人的恐懼。我真想跑掉算了,可我能跑到哪裏去。哪裏都是生人,而眼前至少還有蛇姑。我隻好選擇性地回答少年說:“我看到‘理毛店’三個字,就進去了。我可沒想找蛇姑買槍,不信你問她。”

沒等我說完,少年猛然把拳頭送到我鼻梁上。鮮紅的拳頭與硬邦邦的血球驚人地相似。因此兩個鼻孔流出鮮血,並有一部分經過上唇流進我的口腔。我還在準備把這熱乎乎的東西擦一擦,少年又一拳送過來。但蛇姑的手不知從哪個方位伸出,抓住了他的拳頭。別打了,她說。幹嘛不打,我還是第一次打人呢。我才打了一拳。少年想掙脫蛇姑的手掌,但蛇姑緊緊將它停在半空不放。我又一次看到了那根手指上銅戒的幽光,看到了匍匐在指背上昂頭注視我麵門的長形動物。我已經確信它是一條會飛的蛇,但我還是不知道它佩戴在蛇姑身上的用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