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路走到山頂。天空在眼前,得以更為開闊的呈現。雨衣在風中,嘩啦嘩啦,被吹起。
他脫下雨衣,放在身邊的石碓上。半身落在清涼的雨水中,溫熱身軀觸碰冰冷液體,有一瞬間的停滯,心跳都顯得沉重有力。
山巒。天空。閃電。雨水。以及身下因高度變得愈加渺小的燈火。雜草叢生間傳來昆蟲的鳴叫。
這個雨夜,與以往截然不同。
他在沉悶中,漸漸用盡全力呼吸。
母親有結婚的打算,曾經小心探求過他的意見。他坐在那張窄小的單人床,目睹母親因為即將遠離這間屋子而興奮起來的麵容,再一次無言以對。他不能被羞恥心占據,他已經看清身後的路途,也許,母親自此便能安然,順理成章,遠離流言四起的小巷,並全身涉水而過,走向通往濱江大道的捷徑,沒有比此決定更為好的。
他因為為難,臉開始泛紅。母親的臉始終掛著笑,端坐在他麵前一張破舊的木椅子上,等待他給她的答複。
他的人生在那一刻出現分岔小徑,截然伸展至不同境地。他終於點頭,並一再強忍因為感到背離而無法忍受的眼淚。
在身陷困境時,每個人都會抓住飄至眼前的稻草,即使,無法救命,至少可以暫時自保。何況母親已經將他養大,她有足夠的理由,可以抽身,奔赴下一場即將上演的午夜電影。
那是他第一次妥協,也是最後一次。此後,他便再沒有因為任何人,而改變自己的初衷。
他的視角因為那個雨夜,變得銳不可當,開始探索真相背後可能出現的種種結果,並且一再置疑眼前所有出現的種種假象。
那個雨夜,他的人生,再一次,被強力的外力驅使,前往另一個沒有退路無所依傍的絕境。
他因為太過疲累,在黃昏天光還未消去,就已經在床上睡著,微微打起鼾。
不知不覺,雨水開始轟然傾倒。他在鹹腥味和塵土飛揚中,睜開疲倦的雙眼。伸手摸索上衣,輕輕穿起,紐上扣子。身體因猛烈大風和雨水蔓延,變的冰冷異常,他獨自抱起雙肩,穿上拖鞋,走至客廳。
周圍寂靜一片,他聽見自己的心髒因為一種恐慌而劇烈跳動不止。天空碎裂,倒塌在他的眼前。這個雨夜,沒有閃電和雷鳴,隻有稀裏嘩啦的雨聲,傾倒似的打在房門,窗戶,和斑駁至無法承受打擊的牆壁上。發出空曠回聲。
客廳陷入黑暗,他探手,嚐試打開燈。明明滅滅的一絲天光,照亮視野範圍內,出現的所有事物。
母親的屍體,橫陳在客廳角落的木櫥旁,以一種睡著的姿態。旁邊,瑟縮的男子,因為酒精驅使,開始神誌不清,並開始拿起電話機械地撥打號碼。
燈光搖搖欲墜,他站在雨聲轟然處,望著母親背轉他的屍體,腦中混沌一片。
她的衣服還是新的,並且精心塗了鮮紅的指甲油。
她的紅色高跟鞋,此刻斷裂不成模樣。已經殘破的鞋跟,在角落中,兀自接住下滑的雨水。
那刻,在他18歲生日即將到來的前一天,他站在南方沿海小鎮,一間常年漏雨,並殘破不堪的廳堂,麵對母親過早凋謝的生命,沒有任何語言,語言已經無法表達他的心境,顯得如此蒼白無力,不堪一擊。
母親這束煙花,在周圍風聲呼嘯,一片混沌中急速上升,還未能來得及完全盛開,便已經夭折在半途。
飛升得太過激越,早已沒有動力繼續向前。
他正視男人顫抖的眼神。看見無數個夜晚,自己在房間內因為生活中他突然的侵入,而感到劇烈羞恥,難以入睡,輾轉反側。
他買來東西和禮物,努力討巧的模樣。
他站在他麵前,忽然就笑了起來。所有悲愴,背離,和苦惱,因眼前這個男子的無力,瞬間消失。他看著男子顫抖起來,逐漸哭泣的樣子。雨水透過牆壁有裂紋的縫隙,從他的頭頂一路而下,伴隨熾熱的眼淚,一並流進泛濫的泥土。在壓抑中陣陣抽搐的哭泣中,他打開房門,漸漸走了出去。
男人報警自首。
他在警車轟鳴中,沿著那棵巨大樹木搖晃的影子,亦步亦趨,邁進通往山頂的小徑。
他的衣服,終於,不可避免的濕透,雨水流過他的喉結,自衣服領口,蜿蜒而下。一路冰涼,最終流經他起伏的腹部,順著衣角,滴落下去。他的呼吸越來越急促,整個山巒開始有雨水下墜發出的回聲。他感到前所未有的輕鬆,似乎放下一塊常年鬱結在胸口的巨石。那刻,他清醒得太過,某一瞬間,喪失了所有對未來的思量和考慮。陷進一種盲目狀態。
路過那棵大樹的時候,他在洶湧雨幕中,似乎看見十年前,一個因家庭暴力走投無路的女人,一手拖著沉重行李,一手拉著八歲的幼小孩童,站在樹木陰影下,無所適從的神情。她親吻孩子的額頭,並一再緊緊捏住孩子汗津津的小手,虛脫似的說:“小野,從今以後,跟媽媽一起生活好麼?就我們兩個人!”
孩子點頭,以純真姿態仰望天空漂浮的雲。他也許永遠不會知道,自那天起,他的命運,就已被迫駛離原先設定的軌道。踏上一條,不同於任何人,自山巒間鋪就的崎嶇路線,通向另一個彼岸的未知路途。
那個雨夜,他獨自走向山頂。
那個雨夜,他再次失去所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