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簡直如逢大赦,迅速地起身穿衣,逃也似的離開了這牢籠般的養心殿。
窗外風雪蒙蒙,那雪朵夾著簷下吹落的冰碴兒,沙沙地飛舞。天空和大地是融為一體的昏黑與茫然,隻有遠遠近近幾盞昏黃的燈籠,像是鬼魅的眼睛。有幾點冰碴兒飛落在嬿婉臉上,粗糲的冰冷讓剛從溫暖中出來的她凜然一顫,剛想將那冰冷撣去時,那冰碴兒迅速化得隻剩下一抹涼意。
嬿婉再清楚不過,此生此世,她都要活在這冰涼淒冷之中。
是啊,她贏到了什麼?璟妧的厭惡,永琰、永璘和璟嫿的離開。那個汪氏,簡直就是烏拉那拉如懿的陰魂,穎妃、容妃、愉妃,她們個個恨不得吃了自己!太後,太後也不是善碴兒!還有皇帝,他的疑心永遠不會散去。而她所餘的,居然隻有一個皇貴妃的頭銜,虛空的名位。
嬿婉虛弱到了極處,一口氣上不來,那種絞痛再度襲上心頭。她昏昏沉沉跌在春嬋懷中,倉皇離開。
皇帝閉著眼,卻無法沉睡。殿內火燭燃到了盡處,搖搖晃晃,終於熄滅。外頭風雪漸歇,簷下燈籠晃動的聲音清晰可聞,隻讓人愈覺清冷。皇帝輕輕歎息,想起白日裏尚書房師傅稟報永琰素日的功課,那可算是一個爭氣的孩子。暫且留著嬿婉,也不過是看在她還是永琰和永璘的生母。一旦嬿婉被廢棄,若再想看重永琰,這孩子隻怕終身都要背負著生母帶來的屈辱,沒有任何登上大寶的機會了吧。
細想來,他似乎也沒有比永琰更出色的兒子了。
皇帝忍耐片刻,終於平伏下氣息,摸出了枕下一方絹子,輕輕握在了手中。
是年春日,嬿婉便被診出有心悸之症。皇帝順理成章地晉封了穎妃為穎貴妃,慶妃為慶貴妃,為嬿婉協理六宮事。而容妃雖然名位未升,卻是享著皇貴妃的分例,超然於眾人。這般相安無事,便到了乾隆三十五年。
這年五月十一,皇十七子永璘滿三歲,合宮大慶。此時距嬿婉晉令皇貴妃,攝六宮事已然五年。而永璘,在三年前出生,實足是皇帝的老來幼子,疼愛逾常。按理說,皇帝這般疼愛幼子,自然也是愛屋及烏,寵愛皇貴妃魏氏。
然而這些年,皇帝隻與她維持著麵子上的客氣。私底下的冷淡,她比誰都清楚。皇帝專寵的,唯有容妃寒香見與惇嬪汪芙芷。而芙芷在得寵之後的第二年,皇帝的萬壽節後,她很快搬出了與容妃同住的承乾宮,成為翊坤宮新主人,獨掌一宮事務。
用皇帝的話說,便是“汪氏細心,由她照顧翊坤宮花草也好”。
當然在後宮諸人看來,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烏拉那拉如懿已死,荒落的翊坤宮總會有新的主人。而不快的,也唯有臥病的皇貴妃而已。
再者甚得六宮尊重與皇帝愛寵的,便是穎貴妃。除了養育七公主,聯姻蒙古,穎貴妃所得的尊榮,早已不下於皇貴妃所有,隱隱有奪其鋒芒之意。而於嬿婉,孩子一個個生下,也隻能養在擷芳殿,由嬤嬤們悉心照顧。而她,一年中能見孩子的,不過寥寥兩三麵。
這般主理六宮的權柄寵眷,反而不能將孩兒留在身邊養育。宮裏自然有頗多閑言閑語。但皇帝與太後的說法卻是冠冕,“既然要主理六宮事務,那自然是要專心專意,不可為旁事分心了去”。
據說那日芙芷在翊坤宮賞花時聞言,對著宮女們便是一聲冷笑:“如此說來,皇貴妃不過是個紫禁城後宮的管家罷了。”
芙芷那時已是惇嬪,這般不將皇貴妃放在眼裏,自然是恩寵深厚的緣故。然而言辭鋒芒銳利,也是看出了嬿婉對後宮之事的力不從心,便是位同副後又如何?穎貴妃所領的蒙古妃嬪自然是不屑於嬿婉,自成一派,事事以穎貴妃馬首是瞻,公然與她冷然相對。容妃獨領盛寵多年,我行我素慣了,便是慶貴妃、愉妃、婉嬪等少伴君側的妃嬪,也是安靜度日,幾乎不去應酬她。
後宮這般四分五裂,嬿婉要維持著麵子已經極為辛苦。芙芷更是數度叫嬿婉下不來顏麵。幾次按捺不住去皇帝麵前分說,她含淚絮絮半日,皇帝停筆隻是茫然問:“什麼?”嬿婉便再也說不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