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錦年卻是緊盯著一臉憂容的若水,目不轉睛。
清兒,我何嚐不知道你的痛苦?
看見你在那暗不見天的後宮中,被那些勾心鬥角所傷,哪一次我又不是痛徹心扉?
我知道你不能麵對我,為了你爹娘的仇,為了你們傅家,為了大昭朝,我知道你心中的尷尬矛盾……
可是,我就是不願意放開你。
隻要一想到,再也見不到你,隻一秒鍾,思念就如螞蟻一般啃噬著我。
你知道,當年我是如何艱難,才能放你一個人在揚州?
你知道,你不在的這些年,我是如何思念你,在那個你曾經生活過的皇宮,似乎到處都有你的影子,揮之不去。
即便我命工匠將皇宮的景致改了又改,你的影子,卻依然不肯離去。
常常,我便想,這個池子,清兒或許曾在這裏嬉水玩樂;這亭子,清兒或許曾在這賞月弄花;這長廊,這山,這水……
一切,都帶著你的影子。
而你,卻又回來了。
帶著對我的恨意回來。
在梅園見到你的那一刻,你知道嗎,我便有直覺,你便是清兒。
那時候的我,怕了。
我不敢麵對你,我怕了。
思考了一夜,卻依然是無法抑製自己心中漫長的思念。
便冊封了修華。
原先,你心中是惱怒過的吧?
一個柳瑤,封了貴妃,而你,卻隻是個小小的修華。
可是你知道嗎?
我心中的恐懼。
你不承認你是華清,你有你的身份,蘇州知府之女沈若水。
漸漸的我竟也迷糊了,你究竟,是不是清兒?
在得知連蓉蓉被毒殺於冷宮之後,才驚起——你做好了準備,這一去,是不會回頭了。
才借了安徽平亂之名出得宮了,一路直奔向蘇州。
正在屋裏的沉默氣氛越來越濃重的時候,侯德寶的尖嗓子在外頭響起:“啟稟皇上,沈淑妃有事求見……”
“又有事又有事!”連錦年氣惱地,“這些煩不煩,一天到晚都有事求見!不見!”
門外的侯德寶心中也是怨憤,卻不得不硬著頭皮道:“沈淑妃說,是有人求見沈……沈才人。”
若水懶懶地回頭。
求見我?
沈如蝶,你又要搞什麼花樣?
“是什麼人?”連錦年心中頓時悶悶地。
“是一名書生。”侯德寶不情願地——這話說出來給皇上聽到,不大發雷霆才怪呢——“據他自個兒說,他是沈才人在杭州的青梅竹馬……”
“什麼青梅竹馬,讓他滾!”果然不出侯德寶所料!
話音剛落,門卻被忽地推開,強光照進,若水被刺得睜不開眼睛。
好不容易適應了,才瞧見原來是如蝶,一臉笑靨如花,亭亭地站在門口:“皇上……這書生自稱是妹妹的青梅竹馬,臣妾想,見一見也無妨,皇上是不會責怪的罷!”
連錦年的臉色有些發白,正要發火之時,那男子忽地一個箭步竄進屋子,對著連錦年便拜了下去。
“草民盧定三,參見皇上,吾皇萬歲!”
連錦年有些不耐地哼了一聲,甩袖轉過身子去。
若水見狀,款款地站起,也不看那男子,隻直直地盯住如蝶。
青梅竹馬,她打的什麼主意?是要在連錦年麵前揭穿她嗎?果然上一次那姨娘的事並沒有瞞得過她。
“姐姐,怕是姐姐搞錯了。這個人,若水並不認得,也不是若水的什麼青梅竹馬。”她淡定地。以為我會慌了手腳,中你的圈套嗎?
果然如蝶有些臉色發白,窘然地:“他找上門來,自稱是你的青梅竹馬,我又如何得知?你要問,便問他去吧。”
見如蝶將這問題拋給自己,盧定三倒也有些慌了,急忙上前道:“若水,你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三哥哥啊!你不是說,長大了要嫁給我的嗎?”管她說沒說,這樣講總是沒錯的。
“若水並不記得何時跟公子你說過這樣的話,也不記得若水曾有對任何人講過這句話。公子,你怕是記錯了吧?”若水眉眼含笑。
盧定三一甩頭:“我怎麼會記錯!你不就是雪姨的女兒若水嗎?那年你娘去了,你說要上蘇州來找你爹,就離開了杭州。你說等你找到了你爹,就送書信給我,讓我上門提親……”
搖頭晃腦的,說得煞有其事。
無端地心中厭惡,若水決定不再耗下去了:“啊,難道公子便是棲霞巷尾的那家的哥哥?”聲音中滿溢的驚喜,是讓人無法懷疑的誠懇。
盧定三與如蝶心中都是一喜:魚兒上鉤了!
連錦年卻是無奈,心中卻湧起滿滿的莫名的奇異感覺。
眼前的她,似乎決意不再做那個事事忍讓的沈若水了。
“正是了!”盧定三連忙展開笑臉,湊上前去,“小生正是那……”
話音未落,卻是“啪”的一個巴掌,脆生生地打在他那張略微也算白淨的臉上:“這巴掌,是替香兒打的,你這衣冠禽獸!”
姓盧的有些懵了,愣愣地轉過頭去求救死得看著如蝶——原先安排的可沒這戲份啊?
如蝶也有些傻眼了。
原先的計劃,若水必然是不認識這什麼“青梅竹馬”的,可是為了掩飾自己,不得不說認識,然後自己再去揭穿盧定三是她找來試探若水的,便可以在皇上麵前揭發她並不是真正的沈若水——欺君之罪,私相授受,再加上她容顏盡毀,皇上應該不會再袒護她了吧?
可是,她卻——
“你對香兒做出了那樣的事,竟然還有臉來找我……今日我若不抓你見官,如何對的起香兒泉下之靈!”說著便喚小順道,“拿下,送官辦!”
這回盧定三才慌了手腳,急忙喊道:“沈才人饒命……沈淑妃,您快救救小的啊!”急忙幾步跪著爬過去,緊緊揪住了如蝶的裙擺。
若水心中已然是勝利的笑。
到底是沒見過世麵的鄉村俗子,這麼一嚇就慌了手腳。
那邊如蝶卻是尷尬,雖已察覺到若水的圈套,卻無奈明講不得:“你,我並不認得你,如何救你!“隻能先撇清關係自保。
盧定三楞了:“這,不是您要我來假扮什麼青梅竹馬的嗎?你可不能過過河拆橋,大不了我不要你的銀子了……”
“哦,銀子。”若水輕聲重複著,施施然轉過身子,不願再去看這眼前的一幕。
如蝶氣白了一張臉,事到如今也顧不了許多了,小嘴一厥,誇下臉來,一雙杏眼欲哭還休:“啟稟皇上,臣妾這樣做,也是逼不得已……這沈才人,並不是臣妾的親妹妹,臣妾這樣做,隻是想揭穿她的真麵目罷了。”不管這男子是不是她找來的,沈若水是假冒的這一點她已肯定,皇上對她也會從輕發落的,何況她的肚子了,還有龍種。
連錦年撇過頭去,不願意看她。
“皇上,這女子假冒妹妹身份進沈府在先,又進宮欺騙皇上在後,欺君之罪,論罪當誅啊……”
“欺君之罪?”連錦年冷然道,“如今你找來這麼個男子,騙朕是她的青梅竹馬,這便不是欺君之罪了嗎?”
如蝶渾身一凜,隨即低聲道:“臣妾隻是一心想要揭穿這女子……免得皇上受人欺瞞……”
連錦年歎口氣。
這後宮之中的女子永遠都是這樣,打著愛的名號使盡心機。
又有多少,是真心地愛那個男人了呢?
這或許,也是做皇帝的悲哀吧?
“你下去吧。”開口是絲毫不帶感情的冷漠。
“皇上……”
“這事,朕早就知道了。”如今,是該向她坦白了吧?
“哐”的一聲,是茶盞摔落的聲音,若水的臉色瞬間慘白,恍惚間身子就要倒下,連錦年急忙一個箭步上前,將她攬在懷中。
“都退下。”回身吩咐,是不容置疑的堅決,眉眼間的霸氣,讓人無法不心驚。
屋裏依然是死一般的寂靜,隻能聽見她嚶嚶低泣的聲音,和他輕微的歎息。
“清兒……”
“什麼時候?”她輕若無聞地,止不住的哽咽,“什麼時候……”
他歎氣:“我朝以蓮花為國花,因此,那侍女蓮花早就改了名字,喚作海棠。”
不禁抿嘴莞爾。
原來如此。
既曉得她的名字是蓮花的,必然是前朝宮中之人。
原來那時候,他便知道了。
卻一直裝聾作啞這麼久。
“你一直知道,卻一直在看我演戲。”她淒然笑道,“在你眼中,我必然是演得極為蹩腳吧?”
一想起往日自己在他麵前,裝作是沈若水那般嬌嗔,那般純潔無瑕,心中不禁羞惱。
他會覺得,她在惺惺作態嗎?
“清兒……”連錦年心疼地扳過她的身子,看著她微紅發腫的眼,“我並無意欺瞞你,隻是……我不曉得改如何麵對你。”
無法麵對?她冷笑著別過臉去:“是啊,你奪了我傅家的江山,自然是沒有臉麵麵對我。”
他歎息。
她是不會原諒他的罷?
“清兒,過去的事情,對你造成的傷害,我萬死已不能彌補。今後,我一定……”
“沒有今後!”猛地推開他,已是淚流滿麵。
“連錦年,即便你能忘記過去,我不能!”她哭著喊道,“父皇母後的死時時地提醒著我,你是我的仇人!”
如今,我已知道你早就知道了我的身份,我更不能坦然地麵對你。
“連錦年,你放我走罷。我承認我對你下不了手……你放我走罷……”在宮中,我不禁要受到仇與愛的矛盾煎熬,還要看盡世間人的嘴臉,無法自拔地陷入那些女子的爭鬥中……
真的是很累……
從小到大,她都是集千般寵愛在一身的公主,她所受的教育裏,沒有教她如何去麵對這一切。
“不願見到我嗎?”他的眼中是濃重的悲傷,瞬間彌漫。
她點頭。
“你該知道,我們不可能像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一樣……”
“我可以放棄皇位。”他低聲誠懇地,“清兒,我可以放棄皇位,我們一起……”
“你放棄了皇位,父皇母後的仇便沒有了嗎?”她把手放在心口,“我騙不了自己。”
早料到會是這個答案,可是親耳聽到,依然是刺痛了他的心。
那個傷口,那根刺,從未拔出來過——如今,是刺得更加深入,穿透了他的心。那窒息的疼痛無法抑製,嘴角勾起一貫的溫潤的笑。
“走……”
如今,放你走便是我能為你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嗎?
夜,黑暗如同濃霧般的降臨。
蘇州府是燈火通明,蘇州上下大大小小的官員都被傳召了來,此刻正畏畏地在堂下候著,心中暗自揣測聖意,卻都不敢名言。
皇上此次忽然親臨蘇州,已讓他們措手不及,如今又傳出沈貴妃與侍衛私相授受,被貶為才人的風聲來,個個都擔心著皇上會不會因此遷怒蘇州,這節骨眼上皇上召集,自然是心驚膽戰。
連錦年坐在大堂上首,臉色平靜,看不出喜怒。
抬頭望著堂下竊竊私語的臣子,心中已是麻木的沒有感覺。
此刻,華清正在後院中收拾行李。再過一會,便會與林遠一同離開蘇州,再不與他相見。
見皇帝久久不語,侯德寶悄然上前低聲道:“皇上,這是不是該……”
這才回過神來,疲憊地揮揮手,侯德寶會意地退至一邊:“皇上有旨,宣——罪婦張氏!”
堂下瞬即喧嘩:“張氏?什麼張氏?”
“這貴妃不是沈知府的次女,不是姓沈嗎?”
……
“肅靜!”侯德寶扯著嗓子尖聲喊著,果然堂下靜下不少。
便有一個華衣女子——五花大綁,淡色的紗巾掩了臉,嘴巴亦被塞住——被押上堂來,推到在地上,隨即又有一名侍衛打扮的男子,亦被綁了,塞了嘴也押上堂來。
見此侯德寶急忙展開聖旨宣道:“罪婦張氏,杭州人士。殺害蘇州知府沈章次女在先,冒名頂替在後,更假冒秀女身份進宮,欺君犯上。行為不檢,更與大內侍衛私相授受,其罪當誅。”說著合了聖旨,回身向連錦年。
連錦年隻望著梁上雕的花紋出神,恍惚間隻揮了揮手。
侯德寶轉身向眾人:“皇上有旨,罪婦張氏,斬立決!罪臣林遠,發配北疆充軍,永世不得回關!”
尖銳的嗓子在大堂內來回闖蕩,堂下罪人掙紮著,似乎有不服之意。侍衛們卻哪裏管得他們願不願意,推著扯著便出了堂出。
片刻之後,有沉悶的摩擦聲傳來,如同鈍刀切肉,讓人心中一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