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他從關外一個遊牧民族處得的一味毒藥,那些牧民並未意識到這藥的毒性,隻用來對付狼群野獸,以使他們渾身無力,無法追趕獵物。
而人若服用了此藥,便會神誌不清,渾身乏力,發病時卻會力大如牛,常做出自己無法控製的事來。
沒過幾日,京城便有了流言——三皇子連錦年府上的一名寵姬得了失心瘋,竟動手襲擊三皇子與王妃。
此後,他便長住定遠侯府,成為府上專用的大夫,直至五個月前,唐毓祈引見他入宮。
兩人坐定,便有小廝上了茶。
杭予允心中自然是惴惴不安,小心地抿著那茶。
茶水清澈,茶味純正,不像是下了毒的樣子。
唐毓祈隻是品茶不語,杭予允正欲發問,卻被他手勢阻止,隻好無趣地打量著這屋子。
這不過是間極其普通的屋子,不過看起來已閑置已久,雖特意打掃過,屋子裏的黴味卻還是不能掩飾。
奇怪的是,唐毓祈的身後,卻有一道布簾垂下,隨風輕輕搖動,看不見後麵有什麼。
不一會兒,那布簾後便響起開門聲,接著是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又安靜了下來。
便有一個清脆的女聲:“侯爺,好了。”
唐毓祈這才放下了茶盞,看定了杭予允:“杭大夫,咱們明人不說暗話,今日,本侯有一事相求。”
杭予允急忙起身作揖:“侯爺對草民有恩,草民自當相報。”
唐毓祈點點頭,似乎是十分信任他,一揮手,便有小廝走進那簾子,不一會兒,便牽出一根紅色的細線來,交予杭予允手中。
“請杭大夫把脈。”唐毓祈做了個請的手勢。
杭予允吐了口氣,靜下心來細細把脈,卻吃了一驚:“這……這……”有一種不好的預感,今日他是碰上了個大麻煩。
“到底怎樣?”簾子後頭有一個溫柔的女聲,急不可耐。
想必這便是細線那頭的人了罷?
杭予允為難,不敢開口。
唐毓祈歎一口氣:“杭大夫,直說無妨。”
隻好坦誠相告:“恕草民直言,這位主子,懷的是個死胎。”
簾子後頭傳出一聲驚呼:“娘娘!”是那個清脆的女聲,“侯爺,娘娘暈過去了!”
唐毓祈亦是臉色發白,良久才憋出一句話:“雪雁,你先送娘娘回去罷。這裏,自有本侯處置。”
這話可把杭予允嚇得不輕。
處置?他要如何處置?
待身後沒了動靜,唐毓祈才長歎一口氣,說話,聲音誠懇:
“杭大夫,實不相瞞,方才那位,便是本侯的妹妹,皇上的賢妃娘娘。”
杭予允緊張地點點頭,心中卻千求萬求,指望這侯爺不要再說了——知道得越多,他便越危險。
“如今本侯也沒什麼好瞞杭大夫的。妹妹在皇上身邊也有一年有餘,原是地位穩固,無奈始終不曾懷有龍種,是一遺憾。如今好不容易懷上了,卻是個死胎……”聲音裏是滿溢的蒼涼,“杭大夫在宮中也有段日子了,怕是知道如今皇上最寵愛的,便是綿憶殿的沈修華……若是這死胎的事被捅出去了……”
“可,這……胎兒已死,草民也無起死回生之力啊……”
唐毓祈點點頭:“這本侯當然知道,便是扁鵲再世華佗再生,也是不可能有起死回生之法……”
心中好歹鬆了一口氣。
好在這侯爺沒有無理地要求他救活那胎兒。
“總有辦法……總有辦法的……”唐毓祈迷茫地喃喃自語,“如今之計,是得先瞞住這宮中眾多的耳目……”
三天後,他便被調去,專職為賢妃娘娘安胎。
所為安胎,不過是為賢妃開學藥方,調理氣色,同時不使她腹中的死胎有何異變罷了。
直到那次,賢妃跟隨太後出宮進香,他得特許隨駕前去。
那尼姑庵是女眷們住的地方,他堂堂男子,自然是住在庵外的茅屋裏。
賢妃被推下山崖的消息傳來時,他正在茅屋裏研讀醫書,當下心裏一驚,惶惶中有直覺告訴他——賢妃是要扔掉這個包袱了。
果然不出他所料,賢妃一口咬定她是被那沈修華推下山崖,掉了孩子的。
而他所做的,便是告訴太後,孩子沒了——不管曾經它是不是個死胎。
下山後,他急忙連夜收拾包裹,向禦醫所的禦醫長辭了官,也不管人家是否答應了,便逃離了京城,回到自己的藥廬中,並馬不停蹄地挖了一個密室,以防定遠侯派人來殺人滅口。
驀地從回憶中醒來,卻見兒子逸風的臉正放大在眼前,好奇地盯著他:“爹,你在發什麼呆啊?”
杭予允驚出一身汗,急忙回過身去:“沒……爹在想著,想著傅姑娘的藥方……”
聞言杭逸風是興奮異常:“爹,你是不是想到更好的法子了?”
這藥華清也敷了有小半個月了,疤痕已經漸漸萎縮,長出新生的息肉,卻始終沒有太大的進展。
若真找不出其他的方子來了,以後便是好了,傷疤處的肉也會和周邊不同,不能算是完全治愈。
見逸風如此,杭予允不禁心一沉。
這孩子,該不會是……
“逸風,爹問你。”連忙拉了他到樹後,小聲地,“你是不是對那傅姑娘有什麼別的心思?”
杭逸風臉一紅,急忙爭辯:“爹,你說什麼呢?什麼……有別的心思……”嘴裏這麼說著,心裏卻似小鹿般噗通跳個不停。
“最好沒有。”杭予允表情嚴肅,抓著他的手也更加用勁,“風兒,你聽爹說,那傅姑娘不是你能惹得起的……”雖然還不知道她是如何出宮的,皇上是否知情,他都知道她絕對不是一個能惹得的人物。
“為什麼?”杭逸風不服。
“她……”這可要怎麼和他說?這可不是三言兩語就能解釋清楚的事情,“她……她是有夫之婦,她肚子裏有孩子!”
聞言杭逸風笑靨明亮:“哎呀!爹,傅姑娘說,她和她丈夫已經沒有什麼瓜葛了……”
“不許就是不許!”杭予允惱怒地,額上青筋暴起,“總之以後,你少和傅姑娘接觸便是!”說著也不管杭逸風,便收了地上的藥草進屋去了。
無論在她身上發生了什麼事,逸風都不會是她最後停泊的地方。
夜。
已是八月,雖然白日裏依然是炎熱難耐,到了夜晚,氣溫卻下降許多。
藥廬不遠處的小池邊。
華清脫了鞋襪,小心地將腳放進溫涼的池水中,輕輕攪動著。
清澈的湖水給她以最溫柔的包圍,她能感覺到有水草輕輕纏繞她的腳脖,能感覺到小魚繞著她的腳遊來遊去。
最喜歡的,便是水了。
那麼的純淨,那麼的明亮,那麼的,令人著迷。
手輕輕地放在肚子上,靜靜感覺著裏麵的動靜。
孩子,他能感覺到母親的手嗎?
遠處,是夜空下波光粼粼的水麵,倒映這月,這星,這夜空。
身後,是林遠陰鬱的影子。
“清兒,我覺得這杭大夫有古怪,我們該盡快離開才是。”一段日子以來,已經能習慣喊她清兒,而不是公主。
“為什麼?”華清不解,“杭大夫人很好,何況我現在還在敷藥呢。”想起這個,不禁笑意盈盈,“逸風說,說不定他爹有讓我的疤痕痊愈的方子……”雖然已經決定永遠不再見連錦年,雖然心底依然固執地認為,不再會為任何人對鏡貼花黃——卻,依然是愛美女兒心。
林遠啞然,不知該如何解釋。
還是不要告訴她他的疑慮,徒增煩惱。
“我怕,沈如蝶不會就此罷休。”
聞言,華清黯然。
如蝶,是恨她入骨吧?
畢竟是她曾經剝奪她飛上枝頭的機會,落魄成丫鬟——一向嬌生慣養的她,怎忍得下這口氣?
何況如今,她更已知道她不是沈若水。
“連錦年……”想起沈如蝶,腦子裏便不能抑製地浮現出他的臉,不自覺地,嘴中便輕聲說出了這個名字。
林遠歎一口氣。
要完全忘記他,是不可能的吧?
“前些日子我在鎮子上做工時聽人說,他在我們走之後的第二天便啟程往安徽去了。”連錦年的心中,更多的是江山吧?
華清點點頭。
“他那麼有能力,應該是馬到功成吧?”無論是做皇帝,還是武藝,他連錦年都是出色的
卻唯獨在做她的駙馬時,卻是一塌糊塗。
“清兒……”聲音不禁沙啞,心中是情思萬般湧起。
該不該告訴她,連錦年其實並未嫌棄過她的臉?
“或許我的再次出現,對他來說不過是噩夢一場。如今夢醒了,一切都沒有變。”而她,原本裂開的心,如今卻是粉碎。
連她的尊嚴一起,粉碎。
笑著擦去臉頰上的淚,她深深呼吸。
轉身站起,也不看林遠,提了鞋子便走。
“連錦年他……”還是忍不住,聲音輕若無聞,卻已足夠使她停下腳步,“他,沒有嫌棄過你,清兒。”
“常常,他都站在夜清宮的屋頂,徹夜,隻為看你熟睡的臉。”他平靜地說著,心底卻似鬆了一口氣般,“他,是真的愛你,並不在乎你的臉。”
已經能聽到她強忍著的低低啜泣,卻隻能狠心把話講完。
“我想,他那樣冷落你,隻是為了……為了保護你罷。”
是良久的沉默。
風吹過,時間仿若已是千年。
“如今,那都已經不重要了。”她笑著,手撫上腹部,“如今,我隻想有一個安靜的地方,能把孩子生下來,然後,撫養他長大。”
我會告訴他,他的父親,愛他。
我會告訴他,如果可以選擇,他的父親,一定會選擇和我們在一起。
皇宮。
深夜的皇宮,麵目如此猙獰。
長福宮,燈火忽明忽暗。
唐貴妃正坐了在大紅色繡緞縫的矮凳上,閉著眼,享受侍女的按摩。
心中忽地一跳,不禁睜開眼,鏡子映出她的臉——美豔,卻憔悴。
不禁手撫上臉。
容顏老去了麼?
“主子,聽說內務府新進了好些首飾,今兒個一早,沈淑妃就派人挑去了。”一邊小心地從唐貴妃頭上拔下一個純金的雙蝶簪,雪雁不忘報告她的小道消息。
隻是嘴角微微上揚,唐貴妃並無十分動怒。
“這丫頭,聰明是聰明。可惜比起這後宮的人來,始終還是差了一些。”如今沈若水剛死,她便急不可耐地在這後宮出盡風頭,這不是自尋死路嗎?
這後宮中,如今不知有多少雙眼睛盯著她和她的肚子。
忽地想起那日小選,如蝶頭上插的簪子——像極了洛娘常戴的那根,通體透明,比翼雙飛的蝴蝶,微微顫動的翅膀與觸須,閃耀著耀眼的光——那時,是如此耀眼地刺痛了她!
洛娘……
九泉之下,她可有詛咒過她?
當初,她們亦是姐妹相稱,隻是後來,王爺越來越重洛娘,甚於王妃和她。
便嫉妒了,央了哥哥尋來秘方,摻進她的補品中,使她失了神智。
那時候的她,真的沒有想過要洛娘死。
她隻是,要得到更多的寵愛罷了。
卻沒想到,失去神智的洛娘會發了瘋似的襲擊王爺和王妃——不日便被處死。
那時候,她恨得幾乎要發了瘋。
可是如今……
不禁看住自己的雙手。
這雙手上,沾了如此多的血腥,可是如今的她,心已經麻木。
門上響了“篤篤”兩聲,隨後便閃進侍女月眉,至唐貴妃身邊低聲道:“娘娘,方才小路子在沈淑妃處,聽到一個驚人的秘密。”
“哦?”唐貴妃轉過頭,饒有興趣地,“說來聽聽,她還有什麼秘密。”
“方才,沈淑妃娘娘在屋裏發了大火,說什麼這點小事也辦不好,又讓沈若水跑了……”
“沈若水”三個字,如同抹不去的夢靨,直衝進她的耳朵。
唐貴妃忽地站起,雙眼圓睜:“你說的可是真的?小路子可聽得真切?”一雙手抓住了她的手腕,狠狠地掐住。
那月眉被掐得生疼,眼裏含了淚:“千真萬確……小路子說他敢拿腦袋擔保……”
仿佛被打了一悶棍,唐貴妃失神地跌坐在矮凳上。
這沈若水到底是何方神聖——
居然還沒有死!
更讓她心中發涼的,是皇上親自放走的她,還在眾人麵前做了一出戲!
她,真得隻是長得像前朝的德馨公主,前朝皇帝賜婚給皇上的女子那麼簡單而已嗎?
“雪雁,替我傳話給侯爺,請他進宮一敘。”半晌才咬牙切齒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