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15章 碧雲天(3 / 3)

屋後的草垛上。

華清無力地躺了在草垛上,卻是銀牙咬唇,直至絲絲腥味滲入喉間。

“孩子,我的孩子……”

腹下傳來陣陣的疼痛,伴隨著粘稠的濕潤感。

華清心中一涼,伸手去摸,居然已濕了一片!

殷紅的血!

蜿蜒在她白皙的手掌上,微涼的指尖,如同一隻隻吸血的蟲子,緩緩蠕動。

天與地仿佛倒轉過來一般,致命的暈眩感湧上心頭,她無法在呼吸思考,所知道的唯一一件事,便是——

“孩子……”再無力支持,陷入深深的昏迷之中。

安徽。

行宮內。

堂下是大臣們滔滔不絕的演說,向他彙報前線的戰績。

“……殲滅亂黨三千餘人,搗破秘密組織十餘處,擒獲匪首……”

心中卻是沒來由的煩悶。

派去保護清兒的八大高手已有三天沒有傳消息回來了。

清兒……

不知她現在何處?

為什麼會沒了消息?是林遠機智發現了他們,甩掉了他們?

不,不會的。

八大高手身手都不錯,且自己已經吩咐了遠遠地觀望保護便好,無需接近打擾他們。

還是……

出了什麼事情,使他們無法傳消息回來?

藥廬,蘇州城外的藥廬。

據上次傳來的消息,他們一直住在蘇州城外的一個藥廬裏。

雖無法得知更詳細的情形,卻亦足夠讓他心安。

清兒的身子孱弱,住在藥廬,倒是件好事。

忽地,仿若被什麼東西重重地捶中了,胸口傳來一陣陣的悸動,越深,越痛,直至無法呼吸!

“皇上……”一邊的侯德寶瞧見連錦年忽地臉色發白,冷汗直冒,急忙小聲地,“皇上您這是怎麼了?”

痛得無法說出話來,連錦年瞧了一眼堂下,見眾大臣都聚精會神地聽著那戰績,並沒有注意到他的不妥,便略一揮手。

侯德寶急忙示意身邊的兩個小太監放下殿前的簾子,遮擋住眾人的視線。

眾人這才驚醒過來,彙報聲戛然而止。

“皇上,這……”出了什麼事嗎?

眾人的心都吊到了嗓子眼,生怕這皇上忽地發怒,牽連到他們的項上人頭。

侯德寶尖聲道:“皇上有旨,今日有些乏了,改日再議,退朝!”

至後院書房,終是撐不住,竟吐出一大口鮮血來。

殷紅的血!

蜿蜒在他寬大的手掌上,微涼的指尖,如同一隻隻吸血的蟲子,緩緩蠕動。

“哎喲!皇上!”侯德寶嚇得扔了手中的茶盞,“您這是怎麼了?來人,傳禦醫,快傳……”

連錦年揮手製止。

這是心病,他清楚。

那疼痛不是肉體上的,而是來自於心中。

清兒……

莫不是發生了什麼事?

醒來時,是在一處破廟。

睜眼便見那布滿灰塵的房梁,纏繞飄逸著的蜘蛛網。

指尖微動,身下墊的是幹爽的稻草。

周圍是可怕的靜謐,隻是淡淡的呼吸聲,聽起來是這樣的沉重。

“孩子……”手撫上腹部,卻無法感覺到孩子——

“孩子!”失聲尖叫出聲,她猛地坐起,驚醒蜷縮在一旁的綠蘿。

“主子……”急忙上前扶住:“主子你快躺下,莫傷了身子……”眼中是淚光點點,強忍著不敢落下。

主子,實在受了太多的苦……

孩子沒有了,能告訴她嗎?

似是沒聽見般,華清抓住綠蘿的手,嘴角上揚,眼眸中期盼的光芒閃耀:“綠蘿,你告訴我,我的孩子還在,是不是?杭大夫醫書高明,他保住了我的孩子,是不是?”

這時,聽見聲響的杭逸風進來,見華清如此,亦是心中揪疼。

便上去扶住她,示意綠蘿先出去。

“清兒,你放心,孩子還在。”低聲地安慰她,語氣是自己也不敢相信的溫柔。

還在……

這才鬆了一口氣,雙手護住了自己的肚子。

“還在……就好……”又想起紅蕊,想起那個軟軟倒在自己懷裏的身子,不禁又是淚流滿麵,“隻是蕊兒……”

她又害死了一個人!

蘇素,福嬤嬤,紅蕊……

她的手亦沾滿了鮮血,那麼多無辜的人……

怔怔地望著自己的手,眼中的恍惚讓杭逸風一陣心慌。

“人死不能複生,清兒……”他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好像所有的人都知道,林遠知道,綠蘿小順知道,華清知道,連他父親的眼中,似乎也是了然的神色!卻隻有他不知道!

他所知道的,是紅蕊死了,清兒的孩子沒了,而他,卻隻能在她麵前撒謊!

“你不知道……是我害死她們的……”輕若無聞地低喃,嘴角漸漸綻放絕望的笑,一層層漾開,如開敗的曼陀羅,淒美。

是我的不自量力,自以為可以為父皇母後報仇,自以為自己在連錦年心中的分量足夠……

卻……

自掘墳墓,還連累了那麼多人。

杭逸風歎息。

他什麼都不知道,他所能做的,便是緊緊地擁她在懷裏。

正在屋子裏氣氛越來越沉悶的時候,林遠得知華清蘇醒的消息,急急地衝進門來,卻見杭逸風擁了華清在懷中。

心中酸味泛起,要上前拉開,卻……

停住了腳步。

耳中回響的是那刺客的話——

“少爺,是老爺派我們來刺殺沈若水的……”

爹!

苦笑。

原來他,又是一個連錦年。

他,作為叛臣之子,還有資格去保護公主嗎?

“林遠……”看見林遠,華清急忙從杭逸風懷中出來,雖心中羞澀,卻無暇顧及。“那些人,是什麼人派來的?如蝶嗎?”

林遠搖頭,半日不能語。

要他,如何告訴她,派人來刺殺她的,是他的父親,那個曾經口口聲聲說忠於大昭,忠於她,要助她報仇的人。

“不是如蝶?是唐……唐夫人……”她喃喃地,嘴角冰冷。

她們始終不肯放過她。

她們所要的是她死,是她再也不能威脅要她們的最有效的保證。

“為什麼……如蝶,是我虧欠她在先……可她,我卻始終不曾害她……”

是不是無論我到哪裏,都已不能再平靜地過日子。

或許,我該去麵對……

“清兒,孩子沒了,你……”林遠背過身子,低低地,想找出什麼話來安慰她。

卻隻聽到杭逸風一聲怒吼:“林大哥!”

卻已來不及阻止。

林遠意識到不對,急忙轉過身子,看見的,卻是她毫無血色的臉,和幹涸的眼。

她愣愣地,眼中再流不出淚水,隻是幹澀發疼。

無神地望住林遠,卻看不清楚他。

身子是戰戰的晃動,似是風雨中一株柔韌的草,迎風彎腰,卻不倒下。

“林遠,你剛才說……”孩子沒了?

手緊緊地捂著了肚子,皺眉看著他,“你撒謊,孩子還在這裏,不是嗎?我能感覺到他,他還在我的肚子了……”

心中空洞,隻有一股叫做疼痛的風,在那空洞中不住地撞擊著。

縱然不忍,林遠卻無法欺騙她。

“是,孩子沒了。”

“你騙人。”她不假思索地打斷,轉過臉看著杭逸風,“他想騙我……你爹的醫術那麼高,你的醫術也那麼高,你們怎麼會保不住我的孩子呢……”

杭逸風歎息,沉默,半晌才道:“清兒,對不起……你的肚子被那刺客……”縱是再高明的醫術,也救不回那孩子……

“不會的!”發了瘋地的,她從地上踉蹌而起,“杭大夫一定能……”

杭大夫……

孩子……

“杭予允……”她低聲喃喃地,腦子中是一片空白。

恰若電光閃過,蘇素的臉浮現在她的眼前。

“杭予允……”

正從屋外進來的杭予允見此狀況,不禁愣在門口:“這,這是怎麼了?傅姑娘你怎麼起來了?”

華清微微轉過頭,看著他。

原來如此,怪不得那日他初見到他們會是這樣的反應……

怪不得她會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原來他們真的是見過的,在玉嵐山。

“杭太醫……”

話剛出口,杭予允臉色大變,正要轉身離開,身後的林遠早抽劍出鞘,擋住了他的去路。

“杭太醫,你就是那個杭太醫。”語氣是肯定的陳述。

杭予允苦笑。

居然被她想起來了。

他自問是個不起眼的小人物,也不過是在上那玉嵐山時與她打過照麵,沒想到那時正春風得意,聖寵隆恩的時候,她居然記住了他的臉。

“老朽,見過……”略一猶豫,還是將其喚作:“沈修華。”

“爹!”糊塗了的隻有杭逸風一人,“什麼杭太醫,什麼沈修華?”

杭予允歎氣:“風兒,其實這幾年爹離家,並不是在外雲遊行醫,而是進了皇宮,當了幾年太醫。這位傅姑娘,其實是當今聖上的妃子。”

華清別過頭去:“曾經是。”

恰若平地驚雷般,杭逸風愣在當地不能言語。

當今聖上的妃子……

清兒……

那個拋棄了清兒的男人,便是當今聖上嗎?

也顧不得杭逸風,華清隻問杭予允:“杭太醫,我隻問你,賢妃的肚子,到底是怎麼回事?”

杭予允無奈地:“沈修華,如今你已離開皇宮,又何苦在追問這些事情呢?”

平平靜靜地過完下半輩子,這不好嗎?

聲音已是哽咽不能語,華清指指自己的肚子,強忍住淚。

“我……我並不想要……”並不是不想要平靜的生活,“隻是……素兒……紅蕊……孩子……”

她們的死,如同一團硬物在她的胸口,硌得生疼。

蘇素的仇,紅蕊的仇,還有孩子……

不能白白的犧牲。

杭予允歎息,眼前這女子,那麼倔強的眼神,那樣柔弱的身子,讓他心底深深地震撼。

她絕對不是深宮中出來的女子這麼簡單。

“賢妃的肚子,是個死胎。”長久以來憋在心裏的話,終於說出口,竟有一種如釋重負的輕鬆。

屋子中是半日的寂靜。

“死胎……”喃喃地,仿佛在自言自語。

那是一個死胎,所以,她才肯拿肚子換她的一條命?

“你的意思是,賢妃知道那肚子是個死胎,所以想借此嫁禍我,一箭雙雕?”

杭予允點點頭。

宮中女子的心機,真是深不可測。

即便是一個死去的胎兒,都能夠被她們所利用,成為自己成功路上的一塊踏腳石。

一想起,便毛骨悚然。

華清點頭。

明白了,都明白了。

原就猜賢妃的肚子會有些什麼不可告人的秘密,卻沒想到會是一個死胎。

難怪這杭太醫會急不可耐地告老還鄉,原來是怕被殺人滅口。

蘇素,可憐的蘇素,竟是這樣做了無辜的替死鬼。

“姐姐,我相信你。若你不嫌棄,今後在宮中的日子,我們還要做姐妹。”

還要做姐妹……

蘇素,若早知道,我便寧願你不要信我,恨我怨我,厭惡我一輩子……

“這到底是怎麼回事!”杭逸風糊塗了,“你們告訴我,不要瞞我一個人。”

什麼賢妃什麼死胎……

清兒到底有什麼秘密?

沒有人回答他。

杭予允搖搖頭,歎息著走出去。

林遠遠遠地站著,看著那個無力地癱坐在地上的人兒,那瘦弱的肩膀微微地顫抖,連同他的心一起微微地顫抖。

綠蘿無語淚流,隻能緊緊地保住主子,以期給予她一些溫暖。

就這樣偎在綠蘿的懷裏,她的眼神空無一物。

腦子裏飛掠過的是父皇的臉,母後的臉,福嬤嬤的臉,蘇素的臉;是她的夜清宮,是那迷蒙的水瀑,是夜清宮前的波光粼粼的湖麵,是那渺茫傳來的歌聲。

回去……

回去……

那歌聲仿佛在她的耳邊,低聲喃喃著,誘惑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