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去,你的命運,終究還是在那皇宮裏。
藥廬。
最危險的地方亦是最安全的地方。
林遠帶著一行人又回到藥廬。
藥廬已經被燒得七七八八差不多了,幾個人隻稍微整理了一番,便住下了。
院子裏的井邊,是默默打水的杭逸風和洗衣服的綠蘿。
綠蘿抬頭,看了看那個沉默的背影,搖頭歎息。
三天了。
第一天回來時,主子一言不發,如同丟了魂一般,硬撐著虛弱的身子,陪著他們將紅蕊埋葬了,又坐在墳前發了好一會呆,竟又撐不住昏了過去,至今日未醒。
而他的魂,亦隨著主子去了。
林大哥也是奇怪,常常看著熟睡的主子欲言又止。
似乎,除了她所知道的,主子與林大哥還有其他的秘密。
窗外是刺眼的陽光。
她輕輕地睜開眼,任由那陽光照射進她的眼眸,刺得生疼卻固執地不肯閉上眼睛。
如今是什麼光景?
這麼熱,她的額頭上,頸脖上,背上,身上無一處不爬滿細細密密的汗珠。
空氣沉悶地讓她喘不過氣來,下身傳來一陣劇烈的疼痛,她吃痛地咬緊了唇。
發生了什麼?
恍恍惚惚地,腦子裏有模糊的記憶,漸漸清晰。
門吱呀一聲推開,進來的是——林遠。
看見她睜開眼睛,林遠驚喜地:“公主,您醒了。”眼角泛酸,好不容易才能控製住自己,不留下眼淚。
她一愣,隨即呼地坐起身子,娥眉緊蹙:“林遠!是父皇派你來接本宮回去的麼?”她的嘴抿成一條線,氣呼呼的樣子甚是可愛,“你去回了父皇,連錦年那個家夥竟敢自己跑了,若他不來,我便不回宮!”
林遠一愣,心中驚懼:“公主……你,你說什麼?”
華清惱怒地:“你聾了麼?連錦年竟敢把我一個人扔在揚州自己跑了!哼,若我就這樣乖乖地回去,被父皇塞進花轎嫁了,不是要被人笑話死的!”總之連錦年不先來道歉,她便不回去。
心中似乎明白了幾分,林遠倒吸了一口冷氣。
公主失憶了!
她的記憶,似乎停在了連家叛變謀反之前!
那棱角分明的臉上,掠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哀傷,他低頭,輕聲道:“臣遵命。”
便轉身,心裏湧上一股難言的酸楚,回過頭深深地望住她。
華清似乎有些不高興了,掀了被子跳下床來,赤足走到他麵前——兩人從小一起長大,對這些倒也不甚避諱。
“林遠,你今天怪得很。”她抿了嘴,歪著頭仔細地打量著他,“是不是出了什麼事?”難不成父皇這回真的生氣了?
哼,她可不怕。
隻要她往父皇身上一粘,摟住他的脖子幾句甜言蜜語便是了。
林遠淒然一笑。
“公主多心了。臣這就派人快馬加鞭回去,將公主的意思轉報皇上。”
又展現一個溫暖的笑,伸了手,想揉揉她的頭發——像他從前常做的那樣——卻又尷尬地停在半空。
公主失憶了,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他卻沒有。
他卻是記得一切,即使痛苦,也清清楚楚地記得。
這才露出滿意的笑,她打量著四周。
“這是什麼地方,如此殘破不堪?”她怎麼會在這裏……
她不是在揚州城嗎?
那個該死的連錦年,把她扔在了揚州城!
林遠別過頭去,不願看她。
也沒在意,便捏起桌上一片殘破的鏡子:“連鏡子都是破的……啊!”
一聲尖叫,摔掉手中的鏡子,雙手捂臉:“我的臉,怎麼會有……會有這個印子!”
倒抽一口冷氣,林遠急忙上前:“公主,這……”
該怎麼和她說?
“這什麼?到底是什麼人弄的!本公主要他拿腦袋來賠!”氣得雙眼淚流,跺腳不已。
“公主……在路上遇上了山賊,您忘了嗎?”
“山賊?”含淚撅著嘴,華清露出迷茫的眼神,“好像……是有山賊……在破廟……”
林遠吐一口氣:“便是那些山賊傷了公主的臉,臣護駕來遲,還請公主恕罪。”便跪下就要行禮。
“那那些山賊呢?抓到了嗎?本公主也要在他們臉上劃個十刀八刀的!”
“回公主的話,所有的山賊已被臣等當場擊斃,無一逃脫。”
不禁失望。
“死了?”難過地看著鏡子中自己的臉,拚命地揉著,“這疤痕……”討厭,這疤痕到底能不能好?
待回到宮裏,定要召最好的禦醫來看。
可是……
回宮之前,治愈之前,要怎麼麵對連錦年?
想起那張嘴角含笑的臉,心中甜蜜,卻又是懊惱。
他一定會取笑她的吧?
得想個法子……
出得門來,林遠將華清的症狀告訴了杭太醫,卻沒敢一五一十地說,隻是告知她沈修華似乎是失憶了。
杭太醫捋著花白的胡子,連連搖頭:“想必沈修華是因痛失龍種,悲傷過度,冥冥中選擇了遺忘以前的事罷了。”說著便長歎一口氣,“哎,真是造孽啊。老夫進宮不過短短三年,卻已見慣了宮中的悲歡。這皇宮,萬萬不是人待的地方。”
回身看著綠蘿與小順,心想著這事定是瞞不了他們的,便喚了他們到後院,將事情一五一十地說了。
綠蘿雙眼通紅,抑製不住地靠在小順身上嚶嚶低泣。
小順亦是眼角含淚。
想不到,主子竟是前朝的公主。
想不到,主子身上還有這麼多的故事,主子她,受了這麼多的苦。
“林大哥,現在我們該怎麼做?”小順含淚問道。
林遠歎氣。
如今,他還有什麼法子?
清兒失去了那段記憶,現在的她又是那個驕傲的華清公主。
她要做的事情,又有誰能阻止得了她?
連錦年……
隻是不曉得,連錦年願不願意陪他演這一場戲。
“我,去蘇州一趟。”據消息,連錦年已經班師回朝,如今正在蘇州府上住著。“這裏,便交給你們倆了。”略一猶豫,又道,“你們沒有侍候過公主……以前的公主,要小心些才是。還有,逸風和杭大夫那,怕也是瞞不住……”
綠蘿點頭:“奴婢知道了。”
再回頭望一眼那小屋。
此次一去再回,他的夢想——帶著公主遠走他鄉,再不見連錦年,隻是平靜地生活著——怕是無法實現了。
目光深沉憂鬱。
公主,隻望你不再受到傷害罷了。
蘇州府
碧綠的葡萄藤下,放了一張臥榻,連錦年靠了在上麵,閉目養神。
這個葡萄藤,是清兒在這府上住時種下的,至今不過一年多,便已是葉茂枝壯,鬱鬱蔥蔥。上麵結的一顆顆葡萄,尚是碧綠色,一顆顆晶瑩剔透霎時可愛。
清兒她怕熱,那想必這趕走夏天的秋天,她是喜歡的吧?
嘴角不禁泛起一個恬淡的笑。
那時的她,住在這府上,心情是怎樣?
不……
這個時候,她怕是已經接到進京的詔書了。
那又應該是怎樣的表情?
身後傳來侯德寶的聲音,低低的卻刺耳:“皇上……明日便要啟程,回京去了吧。”
回京……
不禁心中煩悶。
又要回到那個皇宮嗎?
那個無處不有清兒的影子的皇宮,那個她出生和長大的皇宮……那個隻要他一閉眼,便能聽到她銀鈴般的笑的皇宮嗎?
如今那裏已沒有她,等待他的卻是一堆的女人,費盡心機地要得到他的臨幸,生下他的兒子,然後母以子貴。
可是,除了清兒,誰都沒資格生出他的兒子。
“皇上……”又是侯德寶的聲音,連錦年皺眉。“沈淑妃得知皇上您到了蘇州府的消息,特派人捎了信來,您瞧瞧?”
連錦年煩悶地揮揮手:“扔了罷了。”
無非是些“思君不知食之味”的話罷了,聽與不聽無異。
沈淑妃……唐貴妃……董貴妃……
三個女人的臉忽地一下子又浮現在他腦際中。
沈淑妃如今懷了他的孩子,怕是得意洋洋不能自警,那孩子十有八九是生不下來的。
他要不要幫一幫她?
這個孩子……
他膝下子嗣單薄,朝中已是不滿聲頗多,如今要是這一個再沒了,怕是……
也好。
唐貴妃董貴妃,無論誰動手,到時候他都可以坐收漁翁之利。
隻是對孩子,殘忍了些吧?
“皇上……”又是侯德寶的尖嗓子。
“……”連錦年不耐煩地睜開眼,卻看到了——
“林遠!”忽地從榻上跳起,“你怎麼會在這?清兒,清兒呢?”
心中是沒來由的恐慌。
莫不是,清兒出了什麼事?
“清兒……”林遠冷笑,“那倒要問問你後宮的那些女人了。”卻忽地想起父親也參與其中,不禁氣焰全無,“公主,派我來請你去。”
連錦年愣住:“請我去?為什麼?”
她不是該一輩子都不願再見到他了嗎?
林遠抬頭,盯住頂上的葡萄藤,以掩飾自己將要流出的淚。
“是,請你回去。”
半晌無語,才又道:“公主,她失去記憶了。”
連錦年震驚!
“失去記憶……是什麼意思?”
“她忘記了過去這三年來發生的事情,忘記了大昭朝的覆滅,忘記了皇上與皇後的死,忘記了是你們連家謀朝篡位,使她國破家亡。”低下頭看著他,林遠眼中是無窮無盡的悲愁,“她的記憶,停留在你把她留在揚州的那一日。”
那些痛苦的記憶,她無法再承受,便選擇了丟棄。
“為什麼會這樣?”焦急擔心得無法自抑,不禁大吼出聲,一把揪住林遠的衣襟,“我告訴過你,保護她保護她!我還派了八大高手保護她!為什麼會失憶?她傷著了?傷著哪裏了?”
據說……據說傷著頭部才會失憶……
林遠淒然,手指胸口:“這裏,她傷的是這裏,你還不明白嗎?”忽然覺得解氣,連錦年,你傷了公主那麼深,如今,是該你受傷的時候了吧?“你知道嗎,她懷了你的孩子。”
忽地鬆勁,連錦年目光裏是狂喜:“孩子?她懷了我的孩子?”
他夢寐以求的,他和清兒的孩子!
“是。”林遠冷冷地笑,帶著報複的快感,“可是,沒了。”
沒了。
“那些京城來的刺客,踢中了她的肚子,孩子,便沒了。”雖是想拿這話狠狠地傷連錦年,說出來,自己也是刺骨的疼痛,“公主悲傷過度,才選擇了忘記。”
望著震驚的皇上和沉寂在悲痛裏的林遠,侯德寶不禁有些頭皮發麻。
這沈……沈貴妃,又有新花樣了!
平平靜靜地走了也就罷了,怎麼又搞出……
聽著這話的意思,這沈貴妃是——前朝公主?
這才恍然大悟。
早就知道皇上與那前朝公主的事,一直以為這沈貴妃不過是長得和那公主像,才能輕易地影響到皇上。
——卻原來,她便是那公主!
哎喲,這回事情可又要鬧大了!
“公主的意思,要你親自接她,方肯回宮。”林遠歎息,“可是……”那皇宮已不是原來的皇宮,哪裏去找來皇上與皇後,與他演這一出戲?
何況,朝中雖有許多前朝舊臣,卻也有連家心腹。
他們又如何肯接公主回宮?
連錦年亦陷入沉思。
“辦法,不是沒有。隻是,怕撐不了多久。”
回身吩咐侯德寶:“你先行回宮,傳朕旨意,朕回京之時,無須列隊相迎,宮中宮殿,皆換成前朝的……”
細細地吩咐了,侯德寶得令而去。
林遠看著他,目光暗沉。
“連錦年,”他低聲開口,“再不要傷害她……她已經碎了。”
碎了,不再完整。
連錦年亦是低沉的目光,眼眸中暗光閃閃。
“我把公主交給你,請你,好好待他。”林遠黯然轉身,“想必那藥廬在何處,你也是不需要我帶路的。”
“你上哪去?”連錦年喊住他。
“離開。”他淒然笑道,“連錦年,曾經我以為你沒有資格擁有她,因為你傷她那麼深,你奪了她傅家的皇位,殺害了她的父母,使得她家破人亡。”
“所以我才執意要帶她走,因為我認為我比你有資格照顧她。”
“可是我錯了。”在無法否認他的父親包藏禍心,意圖殺害公主的那一刻起,他便心灰意冷,“我亦沒有資格。”
“所以思慮之下,還是把公主交給你罷。畢竟,她愛的人,由始至終都是你。”
如今我麵對著和你當年一樣的選擇,連錦年。
但是我不會像你一樣,為了權利放棄她。
為了她,我放棄權利,和我的父親。
遠走天涯。
從此,世事與我無關。
藥廬。
綠蘿端了熬好的藥,惴惴不安地敲了敲房門。
心中是緊張萬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