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思?
他就是思慮太多,才使得清兒受苦。
清晨的陽光,隔著水霧淡淡地打在紫竹廉上。
錦榻上的華清感到一絲悶熱,不舒服地轉動身子。
綠蘿急忙上前,拾起扇子便要為主子扇扇,卻被一邊的水仙忙不迭地製止,眼神嚴厲。
不曉得自己哪裏做錯了,綠蘿急忙縮回手來。
水仙這才放心地搖了搖牆角的五彩絡子,小閣的門被輕輕推開,進來的是一名清秀的侍女,水藍色的流蘇長裙,輕移蓮步,如貓般無聲無息。
侍女在榻前跪下,對著尚未睜眼的華清磕了一個大頭,這才從腰間掏出一個白玉小瓶,拔開那紅錦緞的塞子,又拾起金檀木矮桌下一把雪緞縫的扇子,將瓶子裏的甘露灑在扇子上,方開始輕輕地扇起來。
整個過程流利快速,不過半盞茶的時間。
綠蘿看在眼裏,心中卻是心疼。
這些侍女都是原先侍候公主的侍女,看她們的動作,一舉一動皆是小心翼翼,皆有規矩,可想而知主子原先過的日子是多麼的舒適。
那真是被寵在手心的感覺。
想起主子後來受的苦,真不敢相信如此嬌生慣養的一個人能承受如此大的痛楚。
主子,真是堅強呢。
鈴聲微響,水仙卻機靈地聽到了,急忙起身來,同樣是貓般無聲無息地出去。
不一會兒,便進門來,小心地走到公主身邊,仔細地瞧了瞧。
卻見公主蛾眉微蹙,已是醒了。
“公主,駙馬爺求見。”
華清是半晌不答話。
水仙亦不敢有所舉動,隻能恭身候著。
許久,才道:“駙馬?本宮何時承認他是駙馬了?”聲線是懶懶的,帶著說不出的高傲與尊貴。
水仙慌忙跪下:“奴婢該死!”
華清卻沒有再追究,隻輕輕一擺手,水仙急忙上前扶她坐起。
那水藍色衣裙侍女急忙走到屋角,扯動那五彩絡子:“叮——叮叮——”三聲。
便有侍女魚貫而進,有捧著洗漱用具的,有抬著梳妝台子的,有抱著梳妝盒子的,有捧著公主衣裙的。
清掃蛾眉,略帶雙頰,顴骨上的淡淡疤痕被一朵大紅色的牡丹掩蓋。
“公主真是美極了!”綠蘿不由地出聲讚歎。
一直隻見主子的愁容,即使是笑也是淡淡的哀愁。
如今的主子,雖不笑卻已美豔絕倫——這便是心境吧?
卻沒想招來水仙怒目而視:“好大膽的奴才,主子的容貌豈是你能評論的!來人!”
便有左右兩名侍女上前,要架了她出去。
華清隻一眼,水仙急忙製止她們。
“這丫頭是連錦年帶來的?”華清轉身,淡淡地看住綠蘿。
水仙點頭稱是。
“想來也是,這樣沒規沒矩的。”又道,“隨她去吧,也不礙事。”
水仙連忙點頭,心中亦鬆了口氣。
這個綠蘿,怎麼都教不起來,不過也難怪,這整個皇宮,怕是找不到想公主這般精細的主子了——誰讓當年的皇帝寵她寵上了天。
正廳。
華清端坐在鋪了冰絲雪紗的紫竹榻上,一身鵝黃色的流蘇長裙,用銀線在衣襟袖口處繡滿了綻放的木棉花,外罩了潔白半透明的蠶絲軟煙羅,烏黑的發絲懶懶地披在身後,說不出的慵懶嬌柔,耳上垂了一對大紅色牡丹耳墜子,與顴骨上的牡丹呼應,栩栩如生。
連錦年站了在殿下,穿的是杏色的袍子,一雙好看的眉眼似笑非笑地看著她。心中是歎息。
華清,這才是真正的華清。
“連錦年,你來的倒早。”嘴上是不饒人,嘴角的絲絲笑意卻泄露了她心中的甜蜜。
連錦年訕訕笑道:“草民心中記掛公主。”
華清“噗嗤”一笑:“連錦年,本宮怎麼覺得這場麵,似曾相識。”
連錦年亦笑:“是。草民與公主初次見麵,便是在這裏。”頓了頓又道,“今日草民還帶了兩個人一同前來。”
“哦?”華清挑眉。
隨後水仙便領進兩個人。
“是你們。”華清臉上頗有些不自然。
是華琳與天慶。
天慶見了華清,早是高興地撲上去,卻見華清那樣警覺的表情,又停在半路:“……七姐……”
二表哥說七姐失去了記憶,不記得大昭朝滅亡的事了,那如今她對他,也會像以前那樣懷有敵意吧?
因為母妃,她總是不太喜歡自己。
“妹妹,好久不見。”華琳是淡淡的得體的笑,隻點點頭,略略施禮。
華清是皇爺爺冊封的德馨公主,自己雖長了她幾歲,論品位卻是在她之下,因此見了麵,按例是要行禮的。
華清點頭,亦笑道:“姐姐怎麼回來了?莫不是婆家欺負姐姐了不成?”心中卻是明了,華琳身為公主,又是連家血脈,連家堡威名在外,又有一個武林盟主的親戚,何人敢欺負她!
華琳搖頭,看了一眼連錦年,強忍住心中的衝動,隻淡然道:“隻不過想家了,回來小住一段日子罷了。怎麼,妹妹不歡迎我?”
華清笑:“什麼歡不歡迎,這裏亦是姐姐的家……”
話音未落,卻聽見外頭傳來喧鬧聲。
華清皺眉,身邊侍候著的水仙急忙使了個眼神,綠蘿便急急地出去了。
不一會兒,便進門來,臉上是不安的表情。
連錦年忽地有不好的預感。
“回公主的話……外頭……”卻不知如何說好。
華清有些惱了:“吞吞吐吐的作甚?”
“外頭……”綠蘿無奈地,“沈淑妃求見。”
其實並不是求見,而是硬闖。
連錦年忽地白了臉色。
這該死的女人,這時候跑出來鬧什麼?
他已不知稍後華清要出夜清宮時,遇上宮中女眷該如何應對,千求萬求,吩咐水仙盡量留華清在夜清宮不要出去——華清身子怕熱,過去是常常在夜清宮一住便是小半個月不出門的——她卻偏偏自己送上門來!
“什麼沈淑妃?”華清拉下臉來,“趁我不在,又有什麼狐媚子勾引了父皇不成?”她就是討厭這些女人,心裏眼裏都是母後那個後冠,絞盡腦汁地要去得到,“走,讓本宮會會這個沈淑妃!”
夜清宮外,是如蝶急切的身影。
不曉得皇上弄了個什麼女人回來,竟藏在這夜清宮裏。這夜清宮是宮內禁地,這是眾所周知的事情。
為了肚子裏的孩子,她一定不能失寵。
正想著,卻見連錦年怒氣衝衝地過來。
“你來這做什麼!”連錦年低聲惱怒地。
急忙展開如花笑靨,甜甜地粘上去:“皇上,臣妾聽說來了位新姐妹,特來請安。”
回答她的卻是華清冷然的聲音:“什麼人這樣大膽,竟要跟本宮做姐妹。”
如蝶聞聲看去,霎時驚得白了臉:“沈若水!”
怎麼會是她!
渾身立即像長了刺般,做好了戰鬥的準備:“沈若水,你竟還敢回宮來!”說著轉身哀求地看著連錦年,“皇上……”
連錦年心一沉,急忙打斷:“皇上此刻不在宮內,淑妃娘娘還是先請回吧。”聲音是刻意的恭敬,眼眸中卻有警告的意味。
如蝶愣住。
華清則是一臉不解:“沈若水是什麼人?”轉頭看水仙,水仙卻不知如何作答。
“罷了。”也不想追究,款款走下台階,到沈如蝶麵前,“這位,是……”身邊水仙急忙道:“回公主,是沈淑妃。”
“沈淑妃。”華清傲然地揚起下巴,“你可知這夜清宮,若非有本宮的準許,任何人都是不可擅入的。”
如蝶糊塗了:“什麼本宮,沈若水,你在搞什麼?”
被頂撞了的華清惱了。
從小到大,便是父皇也沒敢這樣和她說話的。
“嗬。”她冷笑,“倒還來了個不怕死的。你可知道得罪本宮的下場?”
這是如蝶已有些怕了。
太古怪了,眼前的人明明就是沈若水,為何被稱作公主?皇上又為何要製止她稱呼他為皇上?
“你……你到底是什麼人?”警覺地退後幾步。
見華清眯起眼,是發怒的前兆,水仙急忙上前打圓場:“不長眼的!不認得我們公主,竟也敢闖夜清宮!還不快滾!”
雖然公主失憶,忘記了身份地位的變化,但是她卻不能忘。
即便皇上此時護著公主,可沈淑妃此時肚子裏懷著龍子,若是公主一個惱怒把孩子鬧沒了,朝野上下總是會有議論的。
如今,她已不是公主了。
心中覺得蹊蹺,也知此地不宜久留,沈如蝶正告辭要走,卻已不能。
“想走?”華清毫不掩飾自己的怒火,“這夜清宮可不是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的地方。”轉身對水仙道,“去把東西搬出來。”
“公主……”水仙慌了,急忙向連錦年使眼色。
所謂東西,便是公主向來用來懲罰她們侍女的“刑具”。
連錦年無奈地摸摸鼻子。
如今他的身份,不過是一介平民,公主的駙馬。
何況依華清的脾氣,正在氣頭上的她,怕是不會輕易善罷甘休的吧?
華琳帶了天慶,隻在一邊冷然地看著。
這後宮的爭鬥她不想卷入。
況且從前,她在華清麵前亦是講不上話的。
“刑具”便是一罐蜂蜜。
受刑者全身塗滿蜂蜜,捆了扔夜清宮後的花叢中,不久便會有許多螞蟻之類的爬蟲爬到身上來吃蜜。
螞蟻不會傷人,卻會讓受刑者感到全身酥麻難耐,惡心不已。
華清坐了在梨花木椅子上,頗有些得意地看著沈如蝶被捆綁著,侍女們在她臉上身上塗上蜂蜜。
“這個遊戲好久沒玩了。”侍女們都已被訓練得絲毫差錯都不出,她倒覺得頗有些無趣了,“連錦年,你覺得怎麼樣?”
連錦年苦笑,掩耳蓋住沈如蝶殺豬般的嚎叫:“公主蕙質蘭心,能相處如此妙法。”
華清抿嘴:“我知道你定會覺得我頑劣。”當初剛想出這個法子時,也被母後好一通責怪,“但是比起後宮女子勾心鬥角所使的招數,這已算是……”忽地便黯淡了眼神,低聲喃喃自語。
連錦年亦是目光暗沉。
這邊沈如蝶被捆了在地上,尖叫得花容失色:“你們好大的膽子,我是沈淑妃!皇上……皇上救臣妾啊……”
這邊水仙低低地勸道:“沈淑妃,你好歹忍耐下吧。這螞蟻不會咬人的,你讓公主出了這口氣便好了……”
“什麼公主……”委屈得淚流滿麵,說話也不似方才那樣盛氣淩人,“那不是沈若水嗎……”
水仙歎氣,這女子真是傻得可以。
看起來倒是挺聰慧的嘛。
“淑妃還看不出來嗎?”一邊小心地澆著蜂蜜,一邊小聲道,“沈若水便是德馨公主,德馨公主便是沈若水。”
沈如蝶這才迷迷糊糊有了點明白。
“……姐姐救我……”急忙哀求水仙,“若今日救得我,日後必不虧待了你。”
水仙有些厭惡地看了她一眼,隻管自己倒蜂蜜。
虧待?
原先跟在公主身邊,雖侍候得小心翼翼不敢出一絲差錯,可公主心底卻也不是狠毒之人,大不了塗個蜂蜜也就罷了。
可大昭朝滅了之後,她從一個一等侍女淪落到禦膳房打雜,不僅要幹重活累活髒活,不時的還被嬤嬤公公打罵……
這邊綠蘿卻是憂心忡忡。
“公主,依奴婢看,還是……”
華清不悅地:“本宮行事,什麼時候要你們來多嘴?”
“可是……可是沈淑妃懷著身子,這……萬一……”
卻見公主忽地白了臉,嚇得不敢再說話。
“懷著身子……”華清喃喃地。
孩子……
連錦年心驚。
該不是,她想起了什麼?
想起了她的孩子,他們的孩子……
“公主?”小心翼翼地試探著。
半晌沉默不語,才緩緩起身道:“算了,放她回去吧。”落寞地說完這一句,也不等侍女們抬來軟轎,便獨自走了。
連錦年心痛地看著那遠去的背影。
那麼哀愁,那麼悲傷,竟不似華清……
那些悲傷太濃重了嗎?便是失憶了,卻還能感受得到?
夜色如細雨,一點一滴降臨。
華清一身素色紗裙,光著腳站在長廊上。
長廊下是杭逸風,滿頭大汗地扇著扇子煎藥。額上細密的汗珠不時滴下在爐子上,發出滋滋的聲音。
華清將身子靠在朱紅的柱子上,隻那樣沉默地看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