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還一臉刁蠻傲然的她,此刻卻似乎籠罩在濃濃的悲傷裏,那眼眸中的淚光點點,似黑夜裏暗沉的星。
忽地有種奇妙的感覺,如今站在眼前的不是傅華清,而是沈若水。
“清兒……”
她不是失卻了那些記憶嗎?
那她的悲傷又從何而來?
情不自禁,便要抬手為她拭去淚水。
華清倔強地,一把將他的手擋開,別過臉去。
“清兒!”
心疼地將她摟進懷中。
將下巴抵在她的耳邊,低聲輕喃。
“清兒……”
懷中的華清亦不能自己,軟軟地倒在他的懷中,低低抽泣。
“七姐!”一個稚嫩的聲音響起。
兩人嚇了一跳,轉身看時,卻是十一。
“十一……你來這做什麼?”華清慌得急忙去擦拭眼角的淚。
連錦年亦有些羞惱:“這麼晚了,你不睡覺亂跑什麼?”
“十一說他想華清,我便帶他來了。”一個冷冷的聲音響起,“這時辰,駙馬爺不在自己的府邸呆著,又來做什麼。”
華琳從陰影處走出,語氣不善。
見是華琳,連錦年臉上有一陣發白。
方才他那惱怒的樣子,不知他們兩個看去了多少。
若隻是十一,小孩子年幼不懂事,也沒什麼,可換了是華琳……
夜清宮。
清水閣。
華清與華琳席地坐了,身邊擺了各色的瓜果糕點,十一亦在這美味中,吃得津津有味。
華琳卻是正襟危坐。
說實話,她心中對這個妹妹,亦不親近。
不是她怨恨母妃的原因——尤其是連家奪了傅家江山以後,她甚至也有些恨母妃——卻是因為,她不過是比眾姐妹生的漂亮了些,卻得盡了父皇的寵愛。
她自出生起,便搶盡這後宮風格。
父皇於她的寵愛,甚至勝過母妃,他常說,夫妻,父子之間都是有緣分的,而他今世的緣分,便是華清。
“姐姐怎麼不吃?”華清捏了一顆葡萄在手,優雅地放入嘴中。
華琳勉強扯了個笑。
“妹妹這的東西,又什麼時候輪得到我來動呢?”記得小時候,她不過是羨慕華清漂亮的耳墜子,忍不住伸手去摸了,被父皇看在眼裏,亦狠狠地教訓了一頓。
從那之後,再不敢靠近她,與她有所牽連。
華清亦想起,黯然道:“姐姐還是為了那耳墜子的事情嗎?”說罷起身進了裏屋,不多時便拿了一個暗紅色錦盒出來,遞與華琳。
華琳接過。
月色下,那暗紅色的錦盒上有銀絲繡的大多木棉花,閃閃發光。
打開,竟是那對耳墜子,嬌豔欲滴的牡丹,正如華清此時顴骨上那朵綻放的牡丹一般。
心下有一絲顫抖。
這些年,她也受了不少苦吧?
聽說她曾假冒蘇州知府之女的名義進宮來,殺了母妃,又欲行刺連錦年……
驕傲如她,要在這後宮紛爭之地,委委屈屈地生活,看著自己家的江山易手他人,自己的家被那些心中時時想害她的女人占據,自己心愛的男子被那些女子所分享。
情何以堪!
“那時姐姐被父皇責罵,妹妹在邊上看了,心中亦是難過的。”華清誠懇地,“隻是,一想起容妃,便……”
強忍住眼角的淚,華琳點點頭。
自從傅家江山覆滅,她對清兒當年對母妃的怨恨,竟不覺間便理解了。
或許,她早有預感?
畢竟,她是父皇“今世的緣分”不是嗎?
“從那時起,清兒便再沒戴過這墜子。如今,便送給姐姐,當作是清兒道歉吧。”輕聲歎息,拿出那墜子小心地替她戴上。
“很美……”
她低聲讚歎,恍惚間又是一愣。
畢竟了連蓉蓉的女兒,眉目間,頗有幾分相似。
“你……不再恨母妃嗎?”華琳問,輕若無聞。
她的記憶裏,並還沒有那一段曆史不是嗎?
她的記憶裏,母妃如今依然在媚惑父皇,不是嗎?
“我……”多少恨意,在她死在我腳下的那一刻,也煙消雲散了罷。
望著眼前這兩位黯然神傷的姐姐,傅天慶眼底亦是暗沉。
傅家如今隻剩下這三條血脈了。
兩位姐姐,如今隻能靠他來保護了吧?
父皇,放心地將這個責任交給十一,十一保證,將來一定會成為能護得兩位姐姐周全的男子漢。
梨香宮。
延喜殿。
如蝶手中緊握了那個小小的玄色錦盒。
那不過是個普通的盒子,樸素的黑色,毫無華麗的花色。
盒中是乳白色的藥膏,散發淡淡的香味,亦無特別出彩之處。
卻是她的希望。
這便是李才人交給她的秘方。
“娘娘,這秘方是臣妾家祖傳的,每日隻需一丁點,抹在人中處,這藥性便會隨著娘娘的呼吸進入體內,助娘娘生的皇子。”李才人低聲神秘地。
如蝶笑著收下,卻依然有些懷疑。
“李才人亦育有一子,心中多少也盼著大皇子有出人頭地的一天吧?”她又如何會這樣好心,毫不需回報便將這藥膏送與她?
李才人臉色有些發白。
“臣妾身份低賤,連累了大皇子……”想起這事,心中便有愧疚。“隻盼望將來娘娘生得皇子,登上皇位,能念在臣妾今日相助之事,為大皇子討些好處……”
如蝶了然,笑道:“放心罷。若我真生的皇子,將來必是不會虧待你,和你的兒子的。”
李才人麵露欣喜之色,便起身告辭:“臣妾謝過沈淑妃,這邊告辭了,免得汙了娘娘這金貴之地。”
這就是她的希望,她的皇子。
用小指輕輕挑了一點,用拇指揉開,瞬間變至透明無色,似融入到肌膚之中。
心中歎道:“果然是好方子。”
也不再懷疑,忙又挑了一點在人中,輕輕揉開。
頓時有一股芳香清涼之氣撲鼻而來,恰若冬天裏的北風,從破了的窗縫中呼呼而進,那麼清冽刺骨。
不由地心下有一陣莫名驚慌。
“娘娘!”雀兒進門來,“唐貴妃來了。”
大廳中,唐貴妃眉頭緊鎖,慢慢地品著盞中茶。
她的身邊,是一位嬤嬤,手中牽著一個秀氣的小男孩,不過三四歲的樣子,眼珠滴溜溜轉著,頗為機靈。
“臣妾參見貴妃娘娘。”如蝶款款行禮。
見了如蝶,那緊縮的眉頭急忙舒展開,換上一副笑靨。
“喲,妹妹什麼時候也如此多禮起來了,怪見外的。”說著便拉了那小男孩到前麵來:“還不快來見過沈淑妃。這沈淑妃啊,要給你生個弟弟呢!”
如蝶一愣。
“這位是……”
“兒臣參見沈淑妃。”那孩子奶聲奶氣地上前行禮,動作雖有些生澀,卻絲毫不差。
這便是連錦年的兒子,大皇子連煜華。
“難道這便是大皇子了嗎?”如蝶急忙展顏笑開,親熱地抱過大皇子在懷裏,“喲,真是和咱們皇上有幾分相似呢,長大了,也必有一番作為。”
唐貴妃笑:“煜華是皇長子,自然會有一番作為了。如今皇上膝下冷清,咱們幾個又不爭氣,若將來正生不出皇子了,指不定這煜華便有九五之尊。”
見如蝶變了臉色,又急忙拉了她道:“喲,看我這說的!”順手把手放了在如蝶的肚子上,“這不還懷著一個嘛!”
見如蝶神色稍緩了一些,唐貴妃又道:“隻是……”
如蝶警覺:“隻是什麼?”
唐貴妃一笑,嬌豔傾城:“隻是不知妹妹這皇子,能不能生的下來。”雙眼緊盯了如蝶的表情,“妹妹可曾想過,這德馨公主也許是假裝失憶。”
如蝶震驚。
“假裝?怎麼可能!皇上都說……”
“她這演戲的功夫,可是一流的,不是嗎?”唐貴妃笑如魑魅,“原先她假冒沈若水進宮,皇上不一樣被她欺騙了嗎?”
經過那日之後,她可以肯定,她一定沒有忘記那些事情,不然不會有那樣仇恨的眼神。她一定記得,記得當初她是如何陷害她,如何害蘇素為她送命。
她是回來報仇的!
“姐姐可有證據?”如蝶似不相信。
唐貴妃冷笑:“若本宮有證據,早向皇上和朝中大臣告發了,如何能讓她逍遙快活。“說著又歎息道,“妹妹,本宮自知是沒福氣的人,這子嗣之事,怕是……可妹妹如今正是懷著龍子,妹妹不為自己打算,也要為二皇子打算。”
如蝶聽到那“二皇子”三個字,心中早沒了其他主意。
“那娘娘的意思是……要我和那德馨公主鬥一鬥?”
“妹妹糊塗!如今的德馨公主,豈是你我說鬥一鬥就能鬥的?她可是前朝的公主,這朝中又多少雙前朝舊臣的眼睛都看著,你我怎麼能和她鬥,這名不正言不順!”
“那可如何是好?”為了腹中的孩子的將來,她一定不能讓德馨公主找她報仇,她曾經那樣對她不是嗎?
在禦花園中,她揭了她的麵紗;在蘇州,她又找了人冒充她的青梅竹馬,欲揭穿她;後來,她又請父親拍殺手去,欲置她於死地……
她心裏一定嫉恨著不是嗎?
萬一,將來讓德馨公主也生下皇子……
既有連家血緣,又有傅家血緣,朝中一定有不少人擁護那孩子做皇帝,那樣,她的孩子不就沒戲了?
“依本宮看,對付德馨公主隻能……”唐貴妃壓低聲音,做了個“殺”的手勢。
如蝶嚇了好大一跳:“這……可行嗎?”
唐貴妃優雅地端起茶盞,淡然笑道:“若這事要本宮來做,本宮是萬萬不敢的。本宮在這後宮無依無靠,萬一事發,可沒人搭救。況且現在皇上根本不願寵幸後宮,本宮許是沒有什麼機會懷上了,爭個什麼呢?”
是啊,皇上自回宮來,便沒有再臨幸妃子,若是……
“妹妹就不一樣了。妹妹身懷龍子,就算事發,皇上看在孩子的份上,也會網開一麵。而且,妹妹還要為二皇子搏一搏,不是嗎?”
笑容詭異,唐貴妃滿意地在如蝶眼中看到了決絕。
銀牙輕咬。
德馨公主傅華清……
為了我的孩子,我必需拿出勇氣來,我不能坐以待斃,等著你來害我,和我的孩子……
宮牆下。
一名侍女領了一名朝官打扮的老人,匆匆走著。
“唉,姑娘,你這是要帶老夫到哪兒去?”裴祖壽年紀大了,走得這麼快,頗有些吃不消。
前麵的女子回身一笑:“大人,你快些跟上吧,別讓主子久等了。”
“你主子是什麼人啊?為何要見老夫?”裴祖壽有些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他在這後宮之中,可不認識什麼人啊!
今日一下朝,便在路上被這小侍女攔住,說是她主子要見他,還說什麼主子說裴大人一定會到的,這可奇怪了。
西園的一處荒園。
園中雜草叢生,頗為荒涼。
雜草中,有一座八角小亭,建了在假山上。
到了那園門前,靜心苑三個大字在那破舊的牌匾上,已模糊幾乎不能認。
裴祖壽心中一驚。
這靜心苑,是當初容妃剛進宮,得盡後宮寵愛之時,皇後娘娘一氣之下搬來小住的地方,那德馨公主也便是在這裏出生的——
如今這裏怎麼如同荒園一般呢?
“大人,請進罷!”侍女小心地撥開那瘋長得擋住了門的雜草,恭敬道。
裴祖壽略一猶豫,便踏進門去。
生怕不做虧心事,夜班不怕鬼敲門,我裴祖壽一輩子光明磊落,並無做什麼壞事……
除了……
亭子中,做了一位素衣女子,正出神地望著亭外一棵老槐樹上,幾隻唧唧喳喳的雀兒,神色平靜。
侍女上前道:“主子,裴大人到了。”
華清轉頭,衝著底下的兩人嫣然一笑:“綠蘿,快請大人上來罷。”
裴祖壽打量著眼前這女子。
這女子,他似乎不曾見過……為何今日要找他來呢?
綠蘿恭身,退下。
華清微微恭身:“裴大人,華清有禮了。”
這才知道,原來這便是德馨公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