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傳吧。”
雪雁應聲起來,放下榻前的竹簾子,不一會兒便領著杭逸風進來。
隔著竹簾,唐令心細細地打量著外頭那個白色的身影。
看不真切,卻能記得他那清秀好看的五官,此刻與那簾子外頭的高大身影重疊在一起,竟激起她心中陣陣漣漪。
“臣參見貴妃娘娘。”杭逸風恭敬地行禮。
唐令心是淡淡地應了一聲。
雪雁進得簾子來,手中捏了一根紅絲線,小心地綁了在她雪瓷般的手腕上,又牽了令一頭出去,交予杭逸風。
“杭太醫,你快替我們娘娘瞧瞧罷。娘娘最近食欲不振,吃什麼都沒味道。”雪雁絮絮地在一邊嘮叨著,“那陳太醫也給開了好幾副藥,都煎了吃了,卻總不見效。上次你給我們娘娘把脈的時候,說得頭頭是道……”
“雪雁,你絮絮叨叨的,讓杭大夫怎麼精心為本宮把脈?還不出去!”雖平日裏也聽慣了雪雁的嘮叨,今日卻不知為何,特別心煩。
“是。”雪雁委屈,卻不敢違抗命令,隻能悻悻地出去。
屋子裏便隻剩下唐令心與杭逸風兩人。
杭逸風倒是心無旁騖,眯著眼睛,歪著腦袋細細地把著脈。
簾子裏頭的唐令心,卻是七上八下,忽地尷尬起來。許久,才找出了話題:“聽說前些日子,杭大夫惹惱了皇上,被趕出了夜清宮,不能再服侍德馨公主了?”
杭逸風心中一凜。
果然是問起了。
隻淡淡地道:“這後宮之中,果然沒什麼事情是瞞得住的。”不帶一絲情感。
“杭大夫與德馨公主私交甚密吧?聽說杭大夫是德馨公主回宮之時一並帶進宮來的。不能服侍公主,心中一定不痛快吧?”
杭逸風放下手中的紅絲線:“娘娘身子有些虛。臣聽聞娘娘曾經小產過,怕便是病因。其實此乃心病,娘娘心中無法忘記死去的皇子,才導致心情鬱結,食欲不振。”說著便提筆,“臣看過陳太醫的方子,並無不妥之處,娘娘隻要吩咐奴婢煎了,按時吃藥,自然會好的。”
說罷,整理藥箱便要走。
“杭大夫還沒有回答本宮的問題。”唐令心微惱。
“沒什麼痛快不痛快的。”杭逸風回道,“臣跟隨德馨公主進宮,本來就是為了謀一份差事。如今心願達成,還有什麼不痛快的?”
“隻是如此而已?”心中是莫名的鬆了一口氣,卻依然追問道,“本宮可聽說,杭大夫與德馨公主在宮外就相識多時,感情頗深。皇上也是因為看到杭大夫與公主的親密舉動,才下如此命令。”
“臣的確在宮外就與公主相識,不過隻是一般的醫者與患者的關係罷了。公主失憶後,亦感激臣的收留之恩,才許了臣一個禦醫的差事。”這是心中早已背了千遍萬遍的謊言,此時說起來雖溜,心中卻依然有小小的波動。
“隻是德馨公主刁蠻任性,差點讓臣惹惱皇上丟了小命,如今能離開她的身邊,對臣來說未必不是件好事。”轉身對這簾子裏的人,“娘娘是否還有其他問題?若是沒有,臣想先行告退了。”
“沒了。”唐令心心情大好,說話的聲音也愉悅起來,“來人,送杭太醫出去。”
雪雁應聲進來,替杭逸風拿了藥箱,領著杭逸風出去了。
唐令心卻私下裏盤算起來。
前幾日大哥已傳進消息,那杭予允大夫已經永遠無法說出當時那個秘密,要她在宮中處理了杭逸風,便無後顧之憂。
可是,她卻猶豫了。
記得那日,她心情煩悶,遣散了眾侍女,自己一個人在宮中漫步。
卻沒想到,連日來的事情讓她心力交瘁,竟感到有些頭暈目眩起來,連忙找了一塊石頭坐下,要開口喊雪雁過來,卻沒想到自己走得太遠,因為頭暈又喊不出聲來,竟陷入了孤立無援的地步。
當時的她,心中恐慌。
孤立無援,這是長久以來她最害怕的一個詞。
一直以來,她的身後都有唐家的勢力,有強大的兵力,她才可以在這後宮中得盡連錦年的寵愛——她一直知道這些寵愛都是建立在她唐家的強大勢力之上的。
若是有一天,她的身後不再有這些勢力,便是她的榮耀結束之時。
卻在那時候,他出現了,救醒了已經毫無知覺的她。
醒來的那一刹那,她忽然有淚流的衝動。
傅華清,你何其幸運……
她明白,杭逸風已經成了她心底的一塊心病,她不忍心殺了他。
如今他離開了夜清宮,也許正是好時機。
若將他收為己用,那不是一舉兩得?
出了梨香宮,杭逸風遠遠地望見前麵的亭子裏有一個綠色的身影,焦急地往這邊望著。
輕輕歎了一口氣,慢慢地踱了過去。
“奴婢參見杭太醫。”綠蘿恭敬地。
杭逸風點點頭。
心中苦笑。
這樣生疏起來,還真不習慣。
想起在藥廬的那段時光,她和紅蕊都是那樣明媚地笑著,叫他一聲“杭大哥”,清兒亦是常常地展開笑靨,如雨後重生的小花……
一切仿佛在昨日,想起來時卻已是當時情景已不在,物轉人亦非。
卻見綠蘿麵有難色,一副不知如何開口的樣子。
“怎麼了?”關切地問道。
綠蘿抬頭,卻正對上那雙明亮的眼,心中難過,卻不敢講。
猶豫再三,才道:“有人在宮外,發現了……杭大夫的屍體……”
如晴天霹靂般,杭逸風頓時愣住。
周圍仿佛一瞬間安靜下來,有初秋的風輕輕撫過,吹過一枝黃葉,嫋嫋落下,如蝶輕舞。
半晌,才能愣愣開口:“是……我爹?”
不可能!
爹孤身一人在外遊醫數十載,有什麼樣的艱苦什麼樣的的凶險沒遇到過,怎麼會……
“據說是遭人暗殺……一劍刺在喉嚨……”綠蘿難過地。
與杭老爺子也相處了一段時間,雖然那時便覺得他古古怪怪有問題,卻不失為一個慈祥的父親,自小便被賣到連家做婢女,從為感受過父母的慈愛,私底下,也是把他當作父親來看待的。
杭逸風的臉色依然慘白,踉蹌幾步跌坐在地上。
心中是無可複止的揪疼。
“爹……”
從小便沒有見過母親,是爹靠行醫掙來的幾個微薄的錢將他撫養長大。雖然自他十歲起,父親就開始雲遊行醫,常年不在他身邊,可是那份親情,卻不是時間與空間衝淡得了的。
“主子說,很有可能是唐貴妃……殺人滅口。”綠蘿擔憂地,“主子還說,怕如今你已經不安全了,那個計劃暫時擱置罷。”
“不用了。”堅決地,不帶一絲情感,“如今爹亦死了,我已是毫無牽掛。生死又何所俱呢……”
雖然父親一定不同意,他去找唐家報仇,他也不會去報仇——
爹早說過,生死各由天命,他們這些做大夫的,不過是盡人事聽天命罷了。
隻是,若能幫清兒達成心願,便是死了,這一生也無憾了吧?
“綠蘿,你回去告訴清兒,我自會小心。無需為了我,而壞了她的計劃……唐貴妃這邊,似乎對我很有好感。”
他能感覺到,從她那紊亂的脈搏,他能感覺到她當時的心情激動起伏。
苦笑。
或者真如清兒所想的那樣,這個唐貴妃看上了他?
夜清宮。
華清獨自一人坐了在清水閣的木階上。
破天荒地,沒有將腳浸入水中,而是抱膝坐了,愣愣地望著那蕩漾的水麵。
水麵上,落著些許的葉子,半綠不枯。
昨夜裏,好久不見的林遠竟然出現在夜清宮。
“臣參見公主。”黑暗中看不清他的表情,隻能從聲音裏猜測,他最近是否安好。
她聽到的是平靜不波瀾的聲音,帶著淡淡的笑意。
不管是不是裝出來的,他還能裝,她就放心了。
“林遠……那一次你怎麼不告而別。”久別重逢,不禁有些喜極而泣。
林遠亦動容:“臣……去了行宮保護皇上皇後的安全。”她的眼淚總是能輕易地便勾起他的心情波動,“臣沒想到,公主會這麼在意臣的去留……”
忘記了他們並肩的那段日子,她不該對他的離開有什麼特別的,不是嗎?
華清亦意識到,林遠並不知道自己是假裝失憶的。
“是……”急忙掩飾,“那你今夜為何進宮來?”
深夜進宮,他一定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找她吧?
果然,林遠歎氣道:“臣來其實是來找杭逸風杭大夫的。”卻不知道原來逸風已經被連錦年趕出了夜清宮,“有人在京城郊外,發現了他父親的屍體。”
華清震驚。
杭予允的屍體!
一定是唐貴妃要殺人滅口,才派人去殺了杭大夫——杭大夫雖醫術高明,卻不會武功。手無縛雞之力,要殺他其實容易得很。
她的執意報仇,又害死了一個人。
如今,隻能先讓逸風暫時放棄那個計劃了吧?
要他在這個時候接近唐貴妃,那不是送羊入虎口嗎?
正想著,身後有輕微聲響。
是綠蘿回來了。
“怎麼樣,我的話你帶到了嗎?”華清起身,急忙幾步上前抓住綠蘿的手。
卻看到她為難的表情,便已經猜到。
“他不願意放棄,他也要報仇嗎?”
她又使一個人陷入到仇恨裏,和她一樣痛苦不堪嗎?
“不……”綠蘿黯然道,“杭大哥他並不是為了報仇。他說,如今他是無親無故,若能幫助公主完成心願,這一生也不枉來人世一遭……”
已是忍不住兩行淚落下:“主子,綠蘿真的好怕……仇恨,仇恨是可怕的東西。綠蘿不怕死,隻是怕公主如此執意報仇,將來會害了更多的人,到時候,後悔也晚了……”
“不!”華清倔強地,“你不明白……沒有人害你家破人亡,沒有人因為救你而死,你也沒有失去你的孩子……你不能明白我有多恨……我已經殺不了連錦年,我已經恨自己無能,蘇素,紅蕊還有孩子的仇,我是一定要報……”
唐令心,我是一定不能放過。
禦書房。
連錦年正埋頭批閱奏折。案上是堆積如山的奏折,兩名侍女在左右,挑了燈照著。
為了不讓華清偶然路過,看到這邊的燈光起疑心,竟不敢大點燈火,還真是破天荒,他是名正言順的皇帝,在這禦書房批閱奏折是堂堂正正的事,卻要偷偷摸摸如小賊一般,說出來要被人嗤笑的吧。
侯德寶悄然推門進來,小心到殿中,輕聲道:“皇上……奴才有事稟報。”
連錦年眼皮也沒抬:“說罷。”
“藏書閣方才來報,說……藏書閣用來藥老鼠的砒霜不見了。”小心地觀察著連錦年的臉色,見他並沒有什麼反應,心中有些忐忑。
今日這些話說出來,會不會皇上盛怒之下,硬是把他當作居心叵測之人呢?
“這便是了。肯定是那沈如蝶拿走的,下了在清兒身上。你們不是一直找不到那砒霜的來源嗎,這會倒是踏破鐵鞋無覓處。”
侯德寶硬著頭皮:“可是據管事的講,沈淑妃並沒有進過藏書閣……這藏書閣是宮中禁地,沒有皇上的允許誰也進不了啊。隻有那……”卻見連錦年忽地抬起頭,怒目而視,嚇得趕緊噤了聲。
“侯德寶,你這是什麼意思?”已經猜到侯德寶要說什麼,心中有自然的抗拒。
“皇上,奴才沒什麼意思……管事的的確說了,德馨公主曾去過藏書閣……正巧還看見他們藥死了的耗子,還嚇了一大跳呢……”
話音未落,早有一個奏折迎麵飛來,正好咱在他的腦門上。
“說!你是收了誰的好處,要來這裏挑撥?”連錦年大怒。
慌忙跪下,嚇白了一張老臉:“皇上息怒,奴才對皇上並無二心,也非收了什麼人的好處,奴才是一心為皇上,怕這德馨公主萬一是假裝失憶,到時候做出什麼對皇上不利的事情,奴才的人頭不也難保嗎!”
“你敢在朕麵前撒謊!”哪裏知道根本不願意承認的連錦年,完全聽不進這番話,“你三番兩次在朕麵前說清兒是假裝失憶的,你說,她為什麼要假裝?為了報仇?那她早有一千次殺朕的機會了!她為什麼不動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