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右仆射陳雲凡道:“啟稟皇上,臣等認為這並不隻是皇上後宮之事。德馨公主不必尋常女子,乃前朝餘孽,心中必然嫉恨我朝。她假冒蘇州知府之女混入宮中興風作浪,居心叵測,臣等懷疑,太後娘娘之死也……”
“荒謬!”連錦年不耐煩地打斷,“太後與外戚趙是勾結,意圖謀反,更在朝中散播謠言中傷朕,當初是什麼人上書,要朕嚴辦?是什麼人上書,主張朕將太後打入冷宮?至於太後於冷宮暴斃,不過是受不了冷宮寒氣,突發急病罷了!”
“那她假裝失憶回宮,陷害沈淑妃,致使沈淑妃小產,又作何解釋?龍脈之事,事關重大,臣等認為她是蓄謀……”
“陳大人!”裴祖壽看不下去,出來辯解道:“公主並沒有陷害沈淑妃,是沈淑妃自己下毒在先,過度激動才導致小產,與公主何幹!”
“臣聽說,藏書閣不見了藥老鼠的砒霜,而德馨公主卻在那幾天去過藏書閣!”陳雲凡話中有話地。
聞言,連錦年不禁看了一眼侯德寶,卻見他驚慌失措,連忙擺手,隻狠狠地瞪了一眼,轉頭正要開口,卻被華清攔住。
不解地望向華清,卻見她嘴角含笑,目光亦是平靜。
她挺直了腰,目視前方,聲音是抑揚頓挫:“我知道你們容不得我留在後宮之中,迷惑你們的皇帝。”唇邊是冷然的笑,“放心罷了,我自然是會走的。你們就是留我,怕還留不住。”
殿下大臣立即道,“既然德馨公主自己願意離開,那是再好不過。”
另一派大臣見華清如此,也無話可說。
“怎麼,都不把朕這個皇帝放在眼裏了嗎?”連錦年惱怒地,“這皇宮豈是你們說來就來,說走就走的地方!”
清兒居然在大庭廣眾之下,宣布自己要離開,這不是一點餘地都不給他留嗎?
“皇上,這德馨公主乃前朝餘孽,又三番四次混回皇宮,居心叵測。如今她肯主動離開,是再好不過。”
此話一出,便引得眾大臣符合。
一些隻是為了保得自己忠義之名才站在華清一邊的官員見華清自願出宮,不再回來,心下都舒了一口氣。
“沒有朕的旨意,誰都不可以離開皇宮。”連錦年咬牙切齒地,“冊封傅華清為貴妃,賜住夜清宮,這就是朕的旨意!”
“恕臣等直言,若皇上執意要將德馨公主留在宮中,臣等隻能使用最後的手段。”見連錦年不肯鬆口,陳大人也不肯屈服。
“哦?”連錦年危險地眯起眼,語氣恰若寒冰,“陳大人的最後手段?”
陳雲凡走至大殿中央,端正地行了個大禮,跪於黑色大理石地麵之上:“若皇上執意要與這德馨公主一起,臣等唯有請皇上退位,讓位於九王爺連錦涵。”
仿佛是約定好了一般的,這一邊的大臣們紛紛行大禮,跪於地上:“請皇上退位,讓位與九王爺連錦涵!”
山呼響徹大殿,連錦年臉上是冷若寒冰。
嘴角勾起一個微薄的笑。
這一番話,想來他們已經在私底下排演很多遍了吧?
“讓位與九弟?”他強忍住心中的怒火,臉上是笑意盎然,“各位大人可知道九弟是個什麼樣的人?”
連錦涵是個傻子,是全天下人心照不宣的“秘密”。
裴祖壽亦是憤怒:“陳大人,你們這也太離譜了!竟要求把皇上讓出皇位,還是給一個……一個……”
若真是那樣,大玥朝不是將落入他們這幫人手中?
陳雲凡不緊不慢地:“裴大人,老夫知道你要說什麼。可這皇室,如今隻餘九王爺與大皇子這兩條血脈,大皇子年紀尚小,想必眾位大人與皇上都是不放心的……”
連錦年這才明白,原來這陳雲凡不過是拿九弟說事罷了,心中的那位主子,卻是他的大兒子連煜華。
想必,這是楊奇秀授意的罷?
垂簾聽政,掌控天下,這便是她最後的要求了嗎?
“此事稍後再議,退朝!”
夜清宮。
華清默默坐了在殿前花園的亭子中,愣愣出神。
方才連錦年下了朝,怒氣衝衝一言不發便往禦書房去了。
心中有一閃而過的念想,想要跟過去安撫他,卻忽然發現,她根本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安慰。
心中對他亦有怨言。
他愛江山,該是甚於她的吧?
既如此,為何要要為他留在這後宮,糾纏在那些恩恩怨怨之中呢?
如今,就等著連錦年下那道遣她出京的聖旨了。
揪緊了手中的錦帕,咬了銀牙,卻依然難掩心中的悲涼,一雙冰冷的手栗栗地戰抖著。
正想著,綠蘿上來稟報:“主子,董貴妃來了。”
連忙起身,轉身便見董貴妃的盈盈笑臉,眉目溫順,笑亦恬淡,似與這宮中其他女子不同。
可華清心中卻是了然。
原也以為她是與世無爭之人,自那一次她話中有話地告訴華清,賢妃流產之事有蹊蹺,她心中便知道這宮中的女子,是沒有一個幹淨的。
“見過董貴妃。”華清款款行禮,雖知她也不是什麼善男信女,可畢竟她也沒做過什麼傷她害她的事情,這禮節還是要到的。
董貴妃連忙扶起:“快別這樣,若你是沈若水,也是貴妃,咱是一個位品;若你是傅華清,那也是公主之尊,我如何受得起這一拜。”
話也說得誠懇。
華清勉強扯出笑顏,請董貴妃坐下,又讓綠蘿下去備了點果子。
綠蘿下去,端上來的卻隻是一盤香梨。
華清歉然:“我這是打算走了的,宮裏便沒存什麼好東西,怠慢了貴妃娘娘。”
董貴妃卻是驚訝:“原來公主是做好了走的打算的嗎?這皇上怎麼還猶猶豫豫不定呢?”
“或許,他……有自己的打算。”華清黯然,“可華清是鐵了心要走的。”
留在連錦年身邊,卻時時想起自己在他心目中重不過江山,亦隻是他的一枚棋子罷了,若將來有一日,他要在江山和她之間做選擇,他依然會想當娘在揚州一樣拋棄她的吧?
“既如此,公主為何還不動身呢?”董貴妃歎道,“公主可知道,皇上為了這事是焦躁不安。臣妾方才是從禦書房回來的,唉,那臉色……”
腦子裏浮現出連錦年氣急敗壞,抉擇兩難的樣子,不禁嘴角浮起一個嘲笑:“華清是想走的,可是,皇上不開口,哪有人敢放我走。”
“公主認為,在江山皇位和公主的情分之間,皇上會選什麼人?”董貴妃小心地觀察著華清的臉色。
“我想,必定是江山吧?”華清無奈地搖頭。
“既如此,皇上放公主走不過是遲早的事情。”董貴妃若有所思地,“隻是如今皇上一定是怕做了決定,傷了公主的心,才遲遲不肯下旨……”說著長長地歎了口氣,“難為皇上了。”
這話說著是為連錦年歎息,在華清聽來,卻是那麼刺耳。
怕傷了她的心,才遲遲不肯下旨……
連錦年,真的是這樣嗎?
“娘娘身為貴妃,該是能幫華清的吧?”堅定地抬頭,望住董貴妃。
董貴妃訝異:“公主這是什麼意思?臣妾可聽不明白。”
華清淡然一笑,眼神飄忽至遠方。
“娘娘今日來,不就是來幫助華清,讓皇上脫離這進退兩難之地嗎?”
董貴妃聞言,笑靨忽然燦爛如花。輕輕一揮手,身邊的侍女便捧了一個錦盒過來。董貴妃接了,遞與華清。
打開看時,是一個大紅色的珊瑚步搖,那鮮紅如同鮮血般,嬌豔欲滴。
“本宮保管不慎,宮中丟了皇上禦賜的珊瑚步搖,再過一會,便要去稟明皇上,去追查的偷東西的賊了。”
眼眸中是得意的暗光閃過,董貴妃笑意盈盈。
宮門。
是戒備森嚴的禦林軍。
一輛華麗的馬車轆轆行來,至宮門前停下。
那侍衛便要上前檢查,駕車的小太監卻攔了,順勢從腰間掏出一枚令牌:“這是董貴妃娘娘,你們也要查?”語氣之趾高氣揚,讓人心中犯疙瘩。
那侍衛卻是不畏懼:“皇上有旨,今日進出皇宮的人,無論是誰一律都要嚴加檢查。”
那太監變了臉色:“這是什麼意思?貴妃娘娘的馬車,也是你們說查就查的?也不數數你們腦袋上有幾顆腦袋?你們知不知道,如今這宮裏除了皇上皇後,最大的便是我們娘娘,得罪了娘娘,小心吃不了兜著走!”
“請娘娘體諒屬下!”那侍衛依然是不依不饒。
“哎,我說你——”那小太監惱了,撩起袖子便要跳下馬車。
“小全子!”馬車裏傳來一個好聽的女聲,銀鈴般悅耳,卻亦帶了不可冒犯的威嚴,“不得無禮。侍衛們也是奉命行事,何苦為難人家。”
小全子聞言,立刻換上一副笑臉:“娘娘說得是!”說著狠狠瞪了一眼那侍衛,跳下車來,恭敬地撩起簾子。
簾子裏,最先探出的是一名小侍女,瞪了一眼那侍衛,轉身付出一名衣著華麗的女子。
大紅色滾金邊的宮袍,頭上梳得是簡單的盤山髻,卻插了一個紅色的珊瑚步搖,略略一偏頭,哐當作響。
這卻是貴妃才有的裝扮,這珊瑚步搖,是前年南海那邊進貢的珍寶,當時轟動京城,皇上賞了給董貴妃,這京城的人亦是津津樂道,一時之間都猜測董家必是飛黃騰達之時,雖然後來沒有應驗,可這步搖的確是董貴妃之物沒錯。
那侍衛大著膽子,偷偷地瞧了一眼,又戰戰兢兢地縮會脖子。
這容顏不用說是絕色傾城,可這位主子臉上是一片皎潔無瑕,該不是那個被太後毀容了的德馨公主。
便放下心來:“屬下冒犯了,恭送貴妃娘娘!”
京城外的長亭。
馬車行至此處,慢慢地放慢了腳步,竟又停了下來。
那趕車的小太監跳下馬車,吹了響亮的一個口哨,便有已名男子趕著一輛灰色的半新不舊的馬車緩緩行來。
趕車的,正是杭逸風。
小太監轉身,掀起簾子:“公主,請下車罷了。”那侍女聞言,急忙扶了那華衣女子出來。
那女子正是華清。
顴骨處的疤痕,原本就已治愈得不十分明顯。又蓋了多少層粉才略略地掩住了的,加上馬車裏暗,便躲過了侍衛那一關。
杭逸風見到華清,才會心一笑,從馬車中拿出一套白色的粗布衣服:“快換了吧,此地不宜久留。”
躲了在馬車裏,出去繁複的衣物與頭飾,華清心中忽然感觸。
這一樣樣褪下的珠寶,是不是預示著皇宮那富貴榮華之地已經離她越來越遠了呢?
為什麼,心中卻還是那麼的不舍。
換好一副,跳下馬車,儼然是一名清秀可人的小家碧玉,眼眸之間的流光溢彩,活潑靈動。
杭逸風嘴角是掩飾不住的笑容。
如今,終於可以帶清兒離開這個地方了。
以前林大哥不曾完成的事情,今日換了他來完成。
“好了,還發什麼呆,快些走吧!”華清笑道,轉身對那侍女與太監:“綠蘿,小順,你們便送到這裏就可以了……皇上那邊我留了書信,該不會為難你們的。這珊瑚步搖,便說是逸風偷的,如今你們也帶回去還給董貴妃。”
綠蘿泫然而泣,拉了華清不肯鬆手:“主子,您就讓綠蘿陪著您去吧……綠蘿不在您身邊,平日裏的起行都沒人照料,實在是放心不下啊……”
華清心疼地嗔道:“哭什麼!苦日子我也不是沒過過,那時候流浪在外,又有誰給我打點起行了?如今有逸風陪在我身邊,又不缺銀子,你便放心吧。我們找一個安全的地方,就住下來。”
小順亦是不舍,卻也幫華清勸綠蘿:“好了,妹妹。主子心意已決,你就聽主子的……我們若真跟了去,弄不好反成了主子的負擔……杭大夫會照顧好主子的!”
這才稍稍停住了哭泣,抽泣著道:“主子,你不要忘了綠蘿……綠蘿會日日向佛祖和菩薩祈求主子平安的……”
華清心中淒然,亦抱住了綠蘿。
忽地,遠處傳來飛馳的馬蹄聲,聲聲如雷,驚起在華清心底。
那如雷般的馬蹄聲,不斷回蕩在空蕩蕩的郊野,穿過道路兩邊茂密的樹林,驚起一群飛鳥。
亦驚起在她心底,不由地一顫。
是他嗎?
會是他嗎?
顫然回頭,果然見那個玄黑色的身影,伏了在馬背上,飛馳而來。
眼淚,竟是不能抑製地流下,在顴骨處,露出那小小的粉色疤痕,如不滅的印記一般。
“傅華清!你好大的膽子,竟敢瞞了我出宮來!”連錦年臉上是毫不掩飾的怒意,那馬兒還未停穩,他便飛身而下,一把將躲在杭逸風後麵的華清拉出來,直逼到眼前。
卻看見她臉上的淚,心中驚痛,不待她回答,便緊緊地摟了在懷中。
“清兒,為什麼要離開……”
“你來做什麼。”極力地控製著,卻還是掩飾不住的聲音顫抖,渾身亦是戰栗不已,“守著你的江山便罷了,來做什麼……”
“傻瓜,沒有了你,便是做皇帝又有什麼意思……”經曆了這麼多,知道了清兒為他受的苦,他是再不能忍受與她的別離,再不能忍受得不到她的消息,日日夜夜如萬蟻噬身一般的煎熬。
嘴角勉強扯出一個淡淡的笑:“可……他們不會讓我留下……”且我沒有辦法,與一個愛江山甚於愛我的人在一起,時時都有可能被放棄的危險。
到那時,心裏的傷又會加重。
若每次,你都隻能先傷我,再來愈合我的傷口,我便選擇不再受傷——那縫合傷口的痛,針穿過一般的,我亦無法再忍受。
“他們不讓你留下,那又怎樣?”捧起那淚濕的小臉,輕輕印下一個吻,“他們能反對你留下,卻不能阻止我和你在一起。”那紅桃般的眼,讓他心底深深憐惜。
華清愣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