尼采邂逅瓦格納,是兩盆烈火的交會:一個是年輕有為的巴塞爾大學哲學教授,一個是聞名遐邇的音樂戲劇巨人。當初兩盆熊熊烈焰燃燒一處,能量超高。兩人猶如高山流水,相見恨晚。比尼采大30來歲的瓦格納及其第二任妻子,年輕的科西瑪·瓦格納(Cosima Wagner),發現他不僅才華橫溢,愛憎分明,獨立不羈,而且對瓦格納其人其劇頂禮膜拜,便由衷地接納了他,將他視如親子,嗬護有加。他們不僅提攜、推介他參加他們的音樂社交圈,幫助他聯係出版社,發表作品,還邀請他出席“拜羅伊特音樂節”(Bayreuther Festspiele,後被命名為“瓦格納音樂節”),觀看瓦格納著名歌劇《尼伯龍根的指環》(Der Ring des Nibelungen)全劇首演等。這場友情維持了許多年,其間的信件往來,包括尼采每年對瓦格納夫婦的拜訪,都非常頻繁。
遺憾的是,這段忘年交最後以不歡而散告終,還讓尼采走上了哲學瘋子的不歸路。那麼,何時、何事令摯友反目,勢不兩立?
尼采對瓦格納從崇拜者變成死敵的原因,由於謎團太多,迄今尚無定論。筆者耳聞和調研的結果有三說。一說是源於瓦格納夫婦對尼采一些音樂作品不留情麵的挑剔和批評。比如有一年元旦前後,尼采想拍個馬屁,為科西瑪寫了首曲子;科西瑪看到曲子後非常高興,親自去撫琴試彈,卻半途而廢,彈不下去了。當時,他們家不懂音樂的侍女忍不住說了句:“聽起來不太爽。”在場的尼采雙眉緊鎖,拉下臉,一言不發,奪門而出。筆者以為,這些人際交往間鮮為人知的微妙事件,或會影響感情,但從尼采和瓦格納兩人大量往來信件的內容,以及尼采漸露端倪的哲學思想觀來看,兩人決裂的前因後果,可謂耐人尋味,應該不僅限於日常事件,而是與世界觀有更多的關聯。
筆者偏向於另一種說法,即世界觀不同說。尼采在變瘋的前一年,即1888年底,出版了《尼采反對瓦格納》(Nietzsche contra Wagner)一書,鬧得當時的社交圈沸沸揚揚,也給了世人一抹明示的亮光。書中,尼采攻擊瓦格納使用最頻繁的詞是“腐化”(decadence)。讀者可據之而揣摩一番尼采無情拋卻那份經年友情的真實緣故。高山流水,知音難覓,可知音竟然好端端地變了味兒。尼采因之而生的痛,無以言表。尼采自小陶醉於維也納古典派如貝多芬,以及德國浪漫派如舒曼等人的優雅音樂及高尚人品裏,一直相信才高八鬥、激情如火的瓦格納也是個剛正不阿、嫉惡如仇的主子,會放棄世俗歡樂,皈依既華美又抽象的哲學、音樂、戲劇等概念。然而,在躋身瓦格納的音樂圈中後,他多次發現瓦格納作為一個“人”的不足。音樂,是純潔無瑕的詩畫,是包容萬物的人類精髓,不容俗人的狹隘解讀、隨意褻瀆,更不容誰將之政治化、階層化,成為排擠異端、唯我獨尊的話筒。當歌劇的聖潔被舞台後一幫自以為是、居高臨下、玩世不恭的戲子們任意擺弄,當自稱並被公認的音樂大師誤入歧途,如披著羊皮的狼,毫無仁愛之心地操縱音樂,從一個基督徒變成宣揚雅利安人種至上,最終陷入無法自拔的反猶太主義分子的迷途時,尼采的心碎了。通過瓦格納及其社交圈,尼采看到了一個虛偽而狡詐的世界,這個世界離他的音樂美學、哲學理想太遙遠。他的發狂,或是迫不得已的佯狂,“眾人皆醉,唯我獨醒”才是他內心的呼喚。
馬勒在其第三交響曲裏引用的那首《哦,人類!》(O, Mensch!),應是尼采靈魂的絕唱:
哦,人類!留心!
子夜時分,什麼在呼喚?
“我曾睡著、睡著——
卻在沉睡中驚醒,
世界多麼淵深,
淵深得令白日不解,
淵深的,是她的苦痛——
那欲望——比心痛更痛!
苦痛說:你快走開!
而那些欲望,渴盼著永恒——
渴盼淵深的、淵深的永恒!”
人性的無奈,那深不可及的淵澤,令尼采無所適從,從此絕望。
威廉·理查德·瓦格納
還有一說,認為尼采與瓦格納的決裂,是基於尼采同科西瑪的交往。尼采最初與科西瑪通信很多,也很珍愛這個有思想的談話對象。在與瓦格納友情深似海的歲月裏,他崇拜科西瑪,為她吟詩作賦,覺得她善解人意,是個音樂家的賢妻良母。然而,在與瓦格納有了嫌隙後,他就開始懷疑科西瑪對瓦格納的負麵影響了,特別是聽了瓦格納的最後一部歌劇《帕西法爾》(Parsifal)後,尼采對科西瑪的不滿一發不可收。尼采不苟同的,是瓦格納作品中顯露的優越人種觀點,但他不直接責怪瓦格納,而是去科西瑪身上尋找誘因。他簡直就是雞蛋裏挑骨頭,將這個曾經的繆斯全盤否定,說科西瑪是個可惡而保守的天主教徒,用她的女性溫柔,掠奪了瓦格納原本激進的文化獨立思想,腐蝕了瓦格納,糟蹋了他,並最終把他釘在了拜羅伊特的十字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