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尼采的音樂迷途(3 / 3)

但此說有些矛盾。因為尼采1889年瘋了時,是科西瑪親自將之護送至醫院。而且,瘋子尼采給她的信件中,還在稱她為“阿裏阿德涅(Ariadne,希臘神話人物,酒神狄俄尼索斯的妻子),我親愛的”等等。在一封信中,瘋子尼采甚至對著她大談自己“是人卻超人”的感受,講自己的前世曾為佛祖、酒神、亞曆山大和愷撒大帝,或許也是莎士比亞、伏爾泰、拿破侖,甚至瓦格納。總之,兩者的關係複雜而微妙,非一句話可澄清。科西瑪很難被認定為尼采與瓦格納關係瓦解的始作俑者。

其實,雖然尼采與瓦格納決裂了,但他們多年的交往,少不了在方方麵麵或多或少地影響了尼采吧。讀者們可以留心一下瓦格納與女人之間的故事。曾有文章如此評價瓦格納其人:理查德.瓦格納是音樂天才與江湖騙子的合體。的確,這個身材修長、性格活潑、兩眼炯炯有神的男人,甚至連皮膚都白皙細膩得讓女人愛不釋手。可惜,他的女人無一逃得了為他所利用的命運。第一任妻子明娜·普拉納(Minna Planer),20多年為他做飯洗衣,給他沐浴淨身,照顧了他一輩子,卻遭他鄙夷,最終在情感和病痛的折磨中含恨離世。第二任妻子科西瑪,既為他生兒育女,又充當他的會計、經紀人和藝術顧問等職,整日為他奔波操勞,竟也沒得到他多少尊敬和好臉色。再看那些不斷出現的婚外情,美人們給了他無數創作靈感,他也不斷贈以作品表達愛意,但骨子裏,卻僅僅為了滿足自己的虛榮心和創作欲,絕沒真把那些女子當回事,更不顧別人是否名花有主。

所以,說得好聽些,瓦格納這人的激情不在具體的某個人,而在他的作品。說得難聽些,瓦格納就是個偽裝到牙齒、假裝浪漫、徹頭徹尾的色鬼。這個色鬼有時還會被自己的浪漫感動,並在作品裏肆意宣泄,讓觀眾陪著他受盡情感無謂的折磨。這裏有個案例:在與明娜結婚20多年後,他突然愛上了自己好友的妻子,小他10多歲的瑪蒂爾德.韋森東克(Mathilde Wesendonck)。為了表達對這個女子的鍾情,他不顧自己妻子的感受,更不管瑪蒂爾德丈夫的忌諱,公開大寫情書,聲淚俱下,表示自己已經愛得死去活來。瓦格納為了這個女子創作了基於中古史詩的歌劇《特裏斯坦與伊索爾德》(Tristan und Isolde),並讓特裏斯坦誤入伊索爾德的溫柔鄉,不再擁有騎士品格。劇中兩人在喝下愛情迷魂湯後,擁抱黑夜,無視理性,不著邊際,沒完沒了地唱著纏綿悱惻、癡人說夢般的詠歎調,最後以死告終。

尼采與這般“愛情高手”深交,是否也因此沾染上對女子胡思亂想的癖好?他那些瘋狂而絕望的哲思裏,有沒有愛情的迷魂湯藥?他對科西瑪的言語和行為自相矛盾,是不是在暗示些什麼?畢竟,尼采不過是一個食人間煙火的凡夫俗子,也少不了七情六欲。

無論與瓦格納恩怨如何,尼采的音樂情結一直影響著他的哲學著作。他那些令世人振聾發聵的哲學作品,諸如《悲劇的誕生》、《快樂的科學》(The Gay Science,1882)、《查拉圖斯特拉如是說》(Thus Spoke Zarathustra,1883)以及《瞧!這個人》(Ecce Homo,1888)等,使他成為將音樂語言錄入哲學思辨的一位高人。然而,尼采並無一個完整的哲學體係,他對“永遠輪回”的執著,對存在主義的偏好,對權力意誌的闡釋,對美醜善惡的觀照,常用二元悖論等思辨法進行論證,最終,結論往往以裝滿了哲思的形形色色的格言、警句不了了之。當然,尼采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給自己的辯護詞是,世上哪有什麼完整的思想體係,哲學存在的理由之一就是進行人類思想對話,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哈哈,你方唱罷我登場,別矯情了!從音樂到哲思,尼采一直采用開明的、不設限的辯論法,投石問路,拋磚引玉。倘若世人不解此中風情,那就瘋了算了,省事!

不久前的一天,廣播電台裏播放德國著名抒情歌唱家迪特裏希.菲舍爾-迪斯考(Dietrich Fischer-Dieskau,1925—2012)在1981年說過的關於尼采的一段話,我聽後頗有同感。當時,節目主持人用馬勒第三交響曲中著名的第四樂章《小柔板》作配樂,讓迪斯考在馬勒洞察人性的厚重音符裏,談論尼采崇尚的“永遠輪回”,那種雖死猶生、無限延展的精神,動人心扉,促人沉思。迪斯考如是說:尼采的音樂天賦卓爾不群,它絕對是尼采精神不可或缺的組成部分。他對藝術、心理和哲學的思辨可被視為複調音符的延伸,是他的音樂在文字上的模擬。對無底洞的人性所作的強勢剖析,是尼采作為音樂家,任其靈魂在人性深淵尋覓星火的一次苦行僧般的旅程。

上帝死了,尼采永生。

2015年1月18日,完成於維也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