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1975:向江青發難(2 / 3)

四、像前線指揮員發出了號令

時近傍晚,落日的餘輝透過玻璃窗照進範曾的小屋。範曾、張奇和我在等待著客人的到來。

門響了,範曾開門迎進了一男一女。男的身穿軍裝,經介紹是白樺。他當時在武漢部隊,是到八一廠修改一個叫《鐵錘之歌》的劇本的。

女的勿需介紹,想必是賀捷生了。她給我的第一印象——不像出身行伍之家、生於戰火之中、受過風霜之苦的人。她嬌小的身材、白皙的麵龐、嫵媚的雙眸和文靜的儀態,更像書香家庭的閨秀。

範曾的那間十多平米的房間裏,中間置一畫案,南北兩壁圖書,門裏還放了一張雙人床。五個人坐在其餘的空地裏說話,可謂名副其實的促膝之談。賀捷生與我和張奇初次相見卻像早已是老朋友,她免去一切客氣的寒暄,一開始便直入正題。她語不高聲,似在聊天,卻又條分縷析,先談形勢,又談任務,再提出完成任務的步驟和方法。她要求大家用確鑿的事實,寫出可供中央領導同誌向江青發難的材料。她叮囑大家:要絕對保密,如果走漏風聲後果不堪設想。她最後說:“請大家想一想,如果大家願意跟我一起幹,我很高興,但這件事很危險……”

捷生的娓娓之談,像前線指揮員發出的進軍命令,此時,四個以筆墨為生的文弱男兒,好像一下子變成了勇武的戰士,準備在衝鋒號聲中迎著炮火前進了……

按照既定安排,第二天晚上五個人又在範曾家聚集。捷生送來些麵包之類的夜間充饑之物,然後離去了。

留下來的四個人,圍著那張畫案子坐下來。

在座的或作詩,或寫小說,或編劇本,或畫畫,筆在手裏玩得不算生疏了,可是這材料怎麼寫,都沒有成竹在胸。七嘴八舌地談到深夜,終於確定了一個格式:根據江青在文藝界製造的事件和問題,列出一項項專題,寫成一份有事實有分析的綜合材料。大家列出的專題共10個,包括批黑畫、批《創業》、批《三上桃峰》、陶鑄事件、八億人看八出戲、“樣板團”的特殊化、“三突出”原則,等等。

白樺留下一份他事先寫好的關於電影方麵的材料,回去了。剩下三個人又繼續討論。最後,張奇提出的“由韓瀚執筆,三個人討論定稿,範曾謄抄”的建議被采納。從此,三個人足不出戶,夜以繼日,汗流浹背,廢寢忘餐,不息地工作。範曾還在空隙之中畫了一幅刻畫江青醜態的漫畫,三人一起笑口高張,算是餘興。

我從小把寫文章當作愉悅心靈的快事。我已做了17年記者,從來如此。可是此時,提起筆來卻感到有不可遏止的亢奮湧動在心中,仿佛剛剛懂得了曹丕說的“文章經國之大業”是什麼意思。我癡想,總理或小平可能會把我寫的材料當著毛主席和江青一夥的麵念出來。我要把全中國人心中對江青一夥的積憤和仇恨寫出來,讓毛主席聽聽老百姓的心聲,讓江青一夥知道人民對他們已忍無可忍,他們正坐在萬民共憤的火山口上。好像此刻已百無禁忌,什麼刻薄的言辭都可以寫出來。記得在寫“三突出”時,有這樣的句子:“江青在戲劇舞台上突出江水英、吳清華的目的,不過是要在政治舞台上突出江青自己罷了。”張範二人看了,交口讚許,說:“好,解氣!”

大概是兩個晝夜,材料寫成。範曾用毛筆恭楷謄抄在一個本子上,為的是讓上了年紀的領導人容易看清。

捷生把材料拿走了。

大家翹首企盼著喜訊的傳來,有如大旱之盼雲霓。

五、久違了的狂喜

回音終於來了。捷生把大家召集到她工作的曆史博物館。那裏不是說話的所在,又轉移到南禮士路國務院宿舍,那裏是捷生的母親——蹇先任老人的家。

由白樺帶頭,大家都喊老人“蹇媽媽”。

蹇媽媽想必已知道女兒帶來的這四條漢子在幹什麼。她親切而又熱情地招待大家,而且準備了飯食。我想,戰爭年代她接待從前線來的賀老總的部下,那情景也是如此。

可是,捷生帶來的消息是批評。

她說,領導同誌看了我們送去的材料說是大字報,是大批判文章。我們能讓中央領導在政治局會議上去念大字報,去罵娘嗎?要我們寫的是材料,是真實的、客觀的、不加評論不加觀點不可辯駁的事實材料。

捷生的傳達讓我感到深深的愧疚。我暗暗罵自己太幼稚。怎麼能用幼稚的心理去揣度最高層次的政治鬥爭呢?

捷生接著說,領導同誌對大家的工作還是肯定的,隻是作法有缺點。比如《創業》的問題,我們送上去的江青給《創業》強加十大罪狀的講話記錄,領導人說很好,因為拿出來讓江青無話可說。別的問題也可以找來原始材料,或者當事人的揭發。我們可以按專題一個個落實。

決定先落實《創業》的材料。

捷生提出最好能找到《創業》的編劇張天民,要他給中央寫封信。張天民在哪裏,大家都不知道。

我的一位同事彭光璽知道張天民住在燈市口。我把地址要來,交給捷生。

後來聽捷生說,她和白樺按那個地址找到了張天民。平心而論,張天民寫信比我們寫材料有更大的風險。我們隻是向領導人提供情況,而他卻是以個人名義控告江青。一介寒儒與“紅都女皇”對壘,豈非以卵擊石?他不能輕易作出抉擇。據說,正當他進退難定的時候,他的妻子趙亮站出來鼓勵他寫。她說:“要是你坐牢,我天天給你送飯。”

張天民以無畏的勇氣寫出了向龐然大物開火的署名信。

範曾又打電話來了,聲音裏跳動著激烈的興奮:“下午6時,在東風飯店二樓,捷生請吃烤鴨,準時到!”

五個人差不多同時到了東安市場北門。捷生說,東安市場的負責人原是賀老總的警衛員,請他安排房間吃飯,說話隨便一些。

可是,飯桌上,捷生老是張羅大家吃菜喝酒,並不馬上發布什麼消息。看得出來,大家是在焦急地期待著,因為料定今天——1975年7月26日,是個吉祥的日子。

在大家的催促下,捷生終於開口。她說:“關於《創業》的材料,是王海蓉送到北戴河去的,一式二份,一份呈毛主席,一份呈小平同誌。在小平同誌拿著材料去見主席的時候,主席已經聽秘書讀過了材料。主席提筆在小平同誌帶去的材料上寫下了批語:‘此片無大錯,建議通過發行,不要求全責備……’”(好像後麵還有黨的文藝政策須要調整之類的話,我記不清了。)

短暫的沉默之後,五個人一齊站起來,高舉酒杯,用力地碰到一起。啤酒灑落在桌上、地上,剩下的倒進嘴裏。然後,一邊大塊地往嘴裏夾菜,一邊放聲抒懷。“中國有希望了!”“江青快完蛋了!”……什麼高興的話都說出來。不記得是誰說起毛主席要江青“不要搞四人幫呢”的話,我突發奇想,說:“我相信,老人家會大義滅親,斬江張姚王以謝天下,最後完成他的偉大形象。”有人馬上說:“難,不能過分樂觀。”

在久已不見的狂喜中,風卷殘雲般把飯吃完,五個人出了東安市場,迎著西下的豔陽朝東華門走去。此時,興奮未平,仿佛有大海的狂潮在胸中翻滾,不吐不快。捷生提出,到她家坐坐。大家拒絕乘車,徒步前往。一路上高談闊論,得意忘形,害得捷生提心吊膽,不斷地提醒。

不久,關於《創業》的“最高指示”正式傳達,人們奔走相告,欣悅之情溢於言表。此時,我在我供職的《人民中國》連載《創業》文學劇本的提議受到領導鼓勵,並得到張天民的支持。

六、深夜,在滿天星鬥下

接著是有關《海霞》的風波。

據說政治局在審查北影拍攝的影片《海霞》時,江青率先發言,全麵否定。鄧小平用充分的理由,把江青駁得啞口無言,隻好同意批準發行。之後不久,張奇從導演謝鐵驪及其夫人電影發行公司負責人王遐那裏得知,當時進口膠片由江青把持的文化部統管,他們想用不給膠片的辦法讓《海霞》無法印製拷貝以扼殺發行。捷生讓張奇進一步了解情況,馬上寫一份材料。

記得是一天晚上,在捷生家裏,張奇把寫好的材料念給大家聽。隻作了些小的改動,捷生便把材料送上去。

大概過了一兩天,我下午下班回家,家母告訴我:“剛才賀老總的外孫女來了。”我問:“是不是叫向陽的?”母親說:“是這個名兒,長了一雙沒法再好看的眼睛,是不是像她娘?”我說:“是的。”母親說:“你趕緊到她家去,她娘有要緊的事找你。”

我趕到捷生家,發現她正在著急。

她說:“這麼大的事,張奇一個下午找不到人,他哪裏去了?”

“什麼事?”我坐在她旁邊聽她說。

“我接到一位負責同誌的電話,說關於《海霞》的材料,小平同誌交給江青了。負責同誌講了三點意見:一是要理解,小平同誌是出於政治考慮;二是要通知寫材料的人有所準備,江青這個人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三是要保證這條反映情況的渠道繼續暢通。”稍事沉默,她又說:“別的先不談,隻說第二條。這怪我,以前有的材料,我都讓向陽抄一遍。這份材料急,我疏忽了,把張奇的原稿送上去,雖然沒署他的名子,但查筆跡很容易查出來,他又住在北影,在電影圈子裏。得趕快通知他,作些準備。”

我說:“我現在就去北影找他。”

一路上,我挖空心思想解讀負責同誌說的“政治考慮”四個字。我想,此時的政治氣候,江青在下風,處於劣勢。政治局決定準許《海霞》發行,她雖然不情願,但被迫同意了。不給膠片印拷貝,是釜底抽薪,是卑鄙、是下作,是拿不到桌麵上去的。小平是指揮過大戰事的人,把材料交給江青,這是“將軍”,至少在《海霞》這局棋上,她是無法還手的。我對自己的解讀十分得意。但是,負責同誌的第二條,卻是良苦之言。“江青這個人是什麼事情都幹得出來的。”她心地陰毒,棋盤上輸了,棋盤下卻會暗刀殺人。這條“渠道”上的所有人,都要提防。目下首當其衝的,或許是張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