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芸抬頭看了看他眉目間的鬱色,幽閉了三月之後,那個飛揚的跳脫的少年似乎已經遠去,剩下的,是沉甸甸的的負疚。她輕歎著問道:“阿靈還是不說話嗎?”
“說的。他臨走的時候,還問了姐姐的去處。”杜宇籲了一口氣,神情有些落寞,隨即笑著向杜芸道:“姐姐,現在你應該可以告訴我,你的封地在哪裏了吧?”
白發的女子溫和地微笑著,抬手捋了捋杜宇散落的黑發,牽著他的手沿著石階向山頂走去。“你再好好看一看岱輿山吧——我是要留在這裏的。”
“什麼?”極度的震驚中,杜宇聽見自己的聲音似乎從遠處飄來,“姐姐……”
“傾覆神山的大事,總要給大家一個交待。”杜芸仍然不緊不慢地拉著杜宇向上走著,黑暗中她的身影縹緲得幾乎隨時都會飄散,“所以我必須在這裏以死謝罪,平息眾神的憤怒。”
“不!”杜宇忽然明白了,他猛地攥住杜芸的衣袖,大聲道,“是我忘了給巨鼇喂食,是我懈怠了職守!要降罪,也應該是罰我沉到海底去!——他們、他們不敢去找龍伯國巨人的麻煩,就把怨氣出在姐姐身上嗎?”
“是我自願的。”杜芸反手握住他的手腕,拉著他站立在岱輿山頂,極目望向前方茫茫無際的冰海。“別忘了,神人擁有永生的靈魂。”
“姐姐!”杜宇望著杜芸被風拂亂的銀白頭發,那是一瞬之間就老去的芳華。他隻覺得一陣心酸,不由自主地跪下去,抱住了姐姐的雙腿。在凜冽的北極海風中,這是他唯一能夠找到的一點溫暖。
“我真正要去的地方,是冥府。”杜芸輕輕撫摸著他的頭頂,眼神卻望向了灰白黯淡的天空,露出了燦爛的笑意,“天帝終於答應了,我死後靈魂可以永遠和他在一起。”
“一起在冥府受苦麼?”杜宇身子一抖,吃驚地抬頭看著神情堅毅決絕的白發女子。
“那真是一片讓人窒息的黑暗啊,那樣寂靜那樣空洞,當你意識到這一點時,最初一定會絕望得瘋掉!”杜芸的目光黯淡了一下,露出隱藏的苦痛的一角,又立刻被某種希望點亮:“可是,隻要還有人和自己一起堅持,便什麼都可以承擔。”
“可是我呢,你就把我一個人扔在人世嗎?”杜宇大聲抗議著,此刻空蕩蕩的岱輿山已經被巨浪顛簸得如同樹葉,他的聲音被狂風吹散得七零八落。
杜芸愣了一下,忽然也跪倒在地,把杜宇的頭攬到自己懷中:“原諒我——可他在冥府的黑暗中,是連希望都沒有的啊。”攤開右手,杜芸握住了一把斷下的銀絲般的長發:“把這個交給天帝,這是我唯一能夠報答他的了。”
“姐姐……”杜宇想說什麼,卻無法再問下去,一個接一個的浪頭把他們身邊的玉樹瓊枝、亭台樓閣一點一點地摧折碾碎,也讓他們之間的對話越發地艱難。死死地在風浪中拽住杜芸輕薄的身體,不讓她就此被浪頭卷入海底,杜宇終於接過了那束長發:“其實,天帝一直很喜歡姐姐的吧……”
杜芸笑了笑,無言地站起來,纖細的身體正像暴風雨中禦風而行的精衛。她看看已然漫到腳邊的海水,最後一次對杜宇微笑:“你會找到屬於自己的幸福。”然後她的身體,慢慢地沒入了漆黑冰冷的海水中。杜宇視線裏剩下的,隻有一根依舊青翠的碧軒樹的枝條,在漩渦中孤零零地旋轉。然而她的歌聲,卻衝破那漆黑的海水,盤旋在整個歸墟上空:
揚之水,白石皓皓。
素衣朱繡,從子於鵠。
既見君子,雲何其憂?
……
“既見君子,雲何其憂?”杜宇喃喃地重複了一句,淺淺一笑,“姐姐,原來你最終還是幸福的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