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48章 你在,我們如此幸福 (2)(1 / 2)

早晨她不再急吼吼地起床,為一家老小做好飯後,再背起自己精致的名牌小坤包,去趕早班車。那時母親好歹還是單位裏的幹部,掌管著旗下五六號人。開起會來,用她的話說,也是“很有派”的。平日裏鄰居們誰有了煩惱,她也總是發揮餘熱,為人排憂解難,並因此在小區裏賺足了人氣,大有奪下居委會大媽權力寶座的趨勢。親戚們有了摩擦與糾紛,她絕對是衝鋒在前,迅速擺平事端的英雄角色。甚至是誰家的小貓小狗生了痢疾,長了跳蚤,她都熱心地過問,並以一副專家的模樣,給出解決的良方。

可是自從被單位“攆”回了家,她的生命,就不再這樣生機勃勃,似乎是瞬間,她就像一片被摘下來的葉子,在陽光裏很快地蔫了。早晨她被生物鍾催著,會依然按時起床,給我們做飯,然後看我們吃完了,各自奔工作而去,留下她與一桌子殘羹冷炙,孤零零地呆在諾大的房子裏。

我記得一次忘了帶手機,中途返身回家,剛推開門,就看見母親正將我與弟弟小時候的照片,全部從相冊裏抽出來,用幹淨的毛巾輕輕拭去上麵的灰塵,而後再一張張地放回去。我笑她閑得無聊,她卻並不搭理我,是我向她告別,她習慣性地扭頭朝我說再見,我才瞥見,她的眼圈,竟然是紅的。

這樣無事可做的落寞,我又遇到過許多次,有時候是將我們幹淨的鞋子,從櫥櫃的一端,轉移到另一端,端詳一陣,又覺得不適,重新移回。有時候將家裏兩隻小狗的名字,換成我和弟弟的乳名,很起勁地叫著。又有時候,她給我們打騷擾電話,響上一兩聲,便掛掉;待我們追問回來,她又一陣茫然,說,我給你打過電話了麼?

沒有人再稱呼她過去的官職,她卻依然將自己當成一個有用的幹將,曾經居委會貼出通知,讓大家來競選居委會主任的職位,一向明白世事與選舉內幕的她,突然間糊塗了似的,興致勃勃地要參加競選。還自己從網上下載了許多演講方麵的知識,熬夜寫了一篇激情昂揚的演講辭。又故意跑到公園人多的地方,像瘋狂英語創始人李陽一樣,高聲練習演講。等到競選開始的那天,她邀請了一大堆人去為她捧場,那場麵,絕對不亞於美國總統競選。我恰好周末,站在人群最後悄無聲息地等她上台演講。她幾乎是倒背如流,博得人群陣陣掌聲。下台後她一連興奮了許多天,覺得勝券在握,肯定又可以走上領導崗位了。

可是最終宣布名單,卻是沒有她的名字。她因此受挫,在家很多天都不肯出門見人,怕人笑話。她的心突然變得極其地脆弱且纖細,像年少時的我,會為老師的一舉一動,一言一行,而思量萬千。甚至是一天內都反複數次,時而肯定自己,時而又否定自己。憋到一個星期之後,她終於自言自語地吐出一句:其實他們早就內定好了的,騙我而已。

這次的受挫,讓她終於不再熱衷於這樣的競選,轉而開始混入街頭大媽們的行列,每天吃完了晚飯,便在小區花園的石凳上,跟那些混跡退休人員已久的大媽們嘮嗑。她顯然並不專業,言談舉止間,依然保持著上班族的風度與驕傲。說話的時候,容易與人發生爭執,時刻想要把持話語權。出門的時候,衣服打扮得依然平整利落,頭發一絲不苟地梳著,眼睛沒有一般老太太的渾濁,動作也還敏捷,隨時做好出發的準備。

她也開始跟著老太太們搜尋這個城市的打折消息,一有商家搞流淚降價或者跳樓甩賣,她即刻通知了小區裏的“發燒友”,大包小包直奔商場而去。有一次我在一家大型的商場門口,看到幾十米長的隊伍裏,母親正與幾個老太太,焦灼又耐心地,排隊等候著。我以為有什麼大型的演出,要領票,便遙遙向母親打一個招呼,回了家。天黑下來的時候,母親終於興奮地回了家。我向她索要演出票,她卻嘻笑著舉起一袋東西,說,這是一下午的戰利品。是到這時,我才終於明白,她耗費了幾個小時的時間,原不過是為了一塊價值兩元的透明皂。

也是到這時,我才看清了她從一個自信滿滿的職業女子,如何蛻變成一個街頭愛拉扯家常的大媽。明白她在這樣的過程裏,原來也曾像年少的我那樣,經曆了彷徨,失落,恐慌與逃避,並艱難地,在別人的忽視裏,完成一個女人生命中,最後世俗庸常的轉身。

他依然記得許多年前的一個除夕,家裏擠滿了人,鄰居胖胖的阿姨指著角落裏一個悶頭不語的男人,對他說:你爸爸回來啦,還給你帶回來一個漂亮的小妹妹,還不趕快去認?他看著那個躲在父親懷裏,如一隻小白鼠一樣膽怯的女孩,並沒有在周圍人的鼓勵裏,上去相認,而是依偎在低聲哭泣的母親身旁,驕傲地對著她,高昂起下巴。

那是他與晨的初次相識,以一種尷尬的方式。是幾年後,他才斷斷續續地了解了這段過往,知道父親在他兩歲的時候,瘋狂愛上小城裏另一個女子。為了她,父親拋掉了辦得如火如荼的工廠,且將所有的錢,全部帶走。他們跑到一個很遠的城市裏,結婚生子。以為會如當初彼此承諾的那樣,相愛一生,但還是因為生活的艱辛,相守了四年,便各自走路。父親帶著晨,回到小城,請求母親的原諒。母親終究沒有聽從外人的建議,將晨送走,而是在接納父親的時候,將這個走路悄無聲息的女孩,一起包容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