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後我便斜挎著母親縫製的花布書包,由父親領著,去了學校。我記得父親走前一本正經地對教我們的女老師說:她要不好好學,隨便打。我嚇了一跳,好像那個眼睛銳利的女老師的手,隨時就會落在我的腦袋上,或者將心愛的花書包扔到講台上去。女老師當然沒有扔我的新書包,但不久之後,它還是遭了殃。
是班裏一個借讀的女生,家裏有錢,喜歡炫耀,她的裙子,總是有精致的蕾絲花邊,而且一層一層旋轉上去,風一吹過,便像綻放開來的大朵的荷花。她的書包,則是從城裏買來的,上麵有童話裏的白雪公主。背在肩上,隨了驕傲的腳步,一下一下地拍打著脊背。我悄無聲息地跟在後麵,可以聽到裏麵鉛筆盒啪啪的響聲。她的鉛筆盒,是班裏最闊氣的,不僅圖案精美,而且摸起來很軟,似乎是海綿做的,打開的時候會聽到吸鐵石喜悅輕微的啪嗒聲,不像我們的鉛筆盒,帶著鐵片硬生生的哐當聲。裏麵更是大有乾坤,分上下兩排,上排可以插入鉛筆和圓珠筆,下麵則能夠放紙片、橡皮、尺子、小刀。這裏麵總不會斷了色彩繽紛的自動筆,細細的筆芯,比我們刀子削出來的鉛筆,寫字的時候,耀武揚威得多。
因了這樣的物質優勢,女生在我們班裏,很快成為一呼百應的領軍人物。她想要誰幫她掃地擦黑板生爐子,誰就得絕對地服從。偏偏我生來倔強,盡管同樣害怕她的威風,但卻並不想臣服於她。
終於有一天,我在上課的時候,習慣性地打開書包,想要掏書本出來,書沒有掏出來,卻是跑出一隻肚子白而大的青蛙來。接下來又有一隻知了、兩隻綠色的毛毛蟲,相繼爬了出來,我將書包啪一下甩出去老遠,而後不管不顧地放聲大哭。
這樣的哭聲,換來了女老師毫不留情的一頓教鞭,同學的當場嘲笑,還有母親的責備。我的花書包,因為沾上了青蛙和知了的尿液,還有毛毛蟲的黑色糞便,以及一隻黑色天牛快要腐爛的屍體,再也沒有了昔日的風采。可是因為始終沒有像姐姐那樣,在期終考試的時候,能夠用一根麵條和兩個喜慶雞蛋的高傲分數,換來父母的歡心,所以我也始終背著這樣一個被全班同學奚落過的花書包,背著書包右下角洗不掉的黑色汙漬,度過了最初的充滿了嫉妒、自尊、羞怯和惶恐的敏感時光,度過了80年代中後期我的夾雜著快樂與自卑的童年。
朋友在一所大學裏做老師,同時擔任一個班的班主任。是一群學藝術的孩子,平日裏嘻嘻哈哈,跟朋友沒大沒小,聊起天來,還會當場批評她,有那麼幾次,讓她險些下不來台。
有一段時間朋友因為忙著一本書的寫作,對班裏學生的關心,有些疏忽。平日裏她對這群學生,像自己的孩子一樣嗬護,盡管朋友不過是個80後還不願意長大的女孩。哪個學生有病,她必會趕到宿舍,噓寒問暖。哪個學生心裏糾葛,想不明白,她也會浪費掉休息時間,耐心傾聽他們青春期的困惑,並盡其所能,為他們解疑答惑。學生們樂意跟她這個姐姐似的老師說心裏話,講一些不想跟周圍同學講的小秘密。就連該不該接受某個男孩的求愛,也會傾訴給她。
朋友那時自己都沒有搞得懂愛情,對於人生,也是一知半解。用她自己的話說,還縮在青春的殼裏,不想出來。她一邊用自己不多的人生經曆,給這群孩子解決各式各樣的問題,一邊自己在周圍複雜的人際關係裏,跌跌撞撞地摸爬滾打。還好她有自信,相信憑借她滿腔的熱血,一定能讓這些孩子們喜歡上她,並盡可能多地給他們解決一些實際問題。
在朋友寫作此書之前,一切看上去都很完美,猶如綠水環繞著青山,她喜歡學生,學生們也依戀她。可是在朋友花了兩個多月閉關寫作此書時,學生們對她的態度,卻有了微妙的變化,似乎那泓碧水,開辟了新的航道,於是離那昔日的山,也便遠了。
那本書因為屬於學校承接的課題,所以學院特給她批了假,讓她可以暫且不必管班裏的瑣事,由其中一個領導代為管理一段時間。等到朋友終於完成了任務,重新站到講台上時,台下的學生,卻開始了對她無休止的抱怨和討伐。
有學生指責她逃避責任,對他們不再像以前那樣嗬護備至。有學生訓斥她隻顧得自己評職稱的私事,絲毫不在意他們在畢業即將來臨時的慌亂。有學生控訴她去學生宿舍少了,不知是怕浪費時間還是唯恐他們給她添什麼麻煩。也有學生幹脆說她不稱職,如果工作忙,還不如辭掉這個班主任算了。
朋友的臉青一陣,紅一陣,不知道他們這樣的批鬥會,何時才會結束。後來是一個男生站了起來,總結性發言說,就這段時間而言,他們覺得朋友還不如那位代職的領導更稱職合格。他還引了一個例證,說一次他們要製作一個宣傳板,需要校長的一句“箴言”,可是他們在白天四處找不到校長,是這位領導晚上特意為他們打電話,求來的校長箴言。男生特意強調,換作是朋友,不知會不會拿理由推掉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