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你們全無必要跟著我一道在這兒等死!”查繼佐突然使勁一跺腳,爆發地吼叫起來,“全無必要!懂嗎?”
柳敬亭的目光朝他一閃,隨即,像沒有聽見似的,依舊向餘、冒二人點點頭,說:“小老所獻此曲,原是古調,須得以琴伴奏才成。小老不恭,已經看見此間便有。”說著,他就站起身,走向擺在屋角的一張琴案,先用手指撥弄了一下,然後回身向主人行了一禮,不慌不忙地坐到那一張幽幽地閃著光的古琴跟前。看見他這樣子,屋子裏的人都不由得靜了下來。因為柳敬亭彈琴唱曲,他們全都沒有聽到過,都多少有點好奇。就連查繼佐,到了這會兒也隻能臉色陰沉地望著,沒再阻攔。
這當兒,柳敬亭已經老練地調正了弦柱,校準了音色,隨即輕輕彈出幾個音階。隻這麼一出手,在座的行家像餘懷和冒襄,就立即發覺老頭兒果然身手不凡,不僅辨音準確,而且力道沉雄。不過,更出乎大家意外的是,幾乎在那十根手指落下的一刻起,琴弦就在極富變化的勾、挑、按、捺當中,猛烈地跳動起來,緊接著,高亢而急驟的旋律,有如翻卷的波濤,奔騰的戰馬,倏然而起,洶湧而至,使人們的心頭為之一震。
激切的琴聲錚錚地持續著,把聽眾的情緒急劇地推向一個又一個波峰,推向一座又一座崖巔,隨後,就收斂起它的逼人聲勢,一轉而變得蕭蕭索索、紛紛揚揚,人們的心也仿佛重回到平地上,眼前展開了一片白茅滿目的曠野,天低雲暗,四顧無人,隻聞虎嘯狐鳴之聲……大家正感到驚疑不定,忽然,柳敬亭把頭一仰,扯開蒼涼粗獷的嗓門,亢聲唱了起來:
風雨淒淒,雞鳴喈喈。既見君子,雲胡不夷!
風雨瀟瀟,雞鳴膠膠。既見君子,雲胡不瘳!
風雨如晦,雞鳴不已。既見君子,雲胡不喜!
在座的都是熟讀詩書的文士,自然立即聽出這幾句歌詞出自《詩經》中的《鄭風》,原題就叫《風雨》。本是抒發一位女子在風雨交加、心情鬱悶的日子裏,忽然遇見意中人歸來的欣喜心情。但是,眼下被柳敬亭配上悲壯的音樂,再用粗獷的歌喉唱出來,那意味就完全變了。的確,眼下正當國破家亡,大難未已,又何嚐不是一片風雨交加、天地變色的景象?所幸全國各地尚有一批不甘屈服的仁人誌士在堅持反抗,也正如寂寥的曠野中,依舊啼響著聲聲高亢的雞鳴。而他們這些君子,為著同一種信念和追求,在經曆了種種磨難之後,終於又重新走到一起來了。這難道不是十分值得慶幸嗎?且不論將來是成是敗,是生是死,光是能得到這一份情誼,就已經是人生最大快慰了!正是受到這種憬悟的感召,在座的朋友們聽著聽著,都情不自禁地生出了強烈的衝動,心中充滿了無可名狀的感激與摯愛。到後來,一個個變得神態莊嚴,熱淚盈眶。就連查繼佐,似乎也暫時不再去想哥哥的安危,麵容明顯地變得開朗和果決起來……也許是受到這種情緒的主宰,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大家不再像前一陣子那樣氣急敗壞,而是本著求仁得仁的坦蕩情懷,把生死安危置之度外,重新變得有說有笑,並且認真地商量起接應義軍的事情來。
這樣大約過了大半個時辰,忽然,外麵傳來了“轟”的一響,遙遠而隱約。隨後,又接連響了兩聲。這一次,清楚了一點,卻依然在遠處,像是就在南城那邊。在座的朋友們不由得一怔,都專注地側起了耳朵。
“轟!轟轟!”又是幾聲悶響傳來。這一回可以聽得很清楚,方向確實就在南邊的城上。
“炮聲!是炮聲,開炮了!”餘懷首先站起來,神情嚴肅地說。
其他人卻依然坐著沒動:“是炮聲?”“沒錯吧?”“莫非、莫非是我兵攻城?”口中這麼疑惑地詢問著,但是,眼睛卻漸漸發亮了,終於,大家“哄”的一聲,猛地跳起來。
“不錯,是打炮!”“是攻城!”“哎呀,黃太衝總算打過來了!”五六張嘴一齊大叫,由於意外,更由於唯一可以指望的救星突然降臨,大家簡直有點驚喜欲狂。其中,又以冒襄最為激動。他衝著查繼佐大聲問:“那,我們該怎麼辦?”
後者果斷地一揮手:“走,出門看看去!”說完,抬腿往外就走。其餘的人連忙一窩蜂地跟著,一起走出密室,離開佛堂,來到後花園裏。
這當兒,已經時近傍晚,西墜的夕陽隱沒到屋脊背後,在緊貼樹梢的天空上,升起了一片巨大的、連綿不斷的雲朵。那灰黑色的、參差堆積的雲朵,在夕陽餘暉的映照下,邊緣被鑲嵌上一道血樣的亮紅,顯得凝重、猙獰,而又瑰麗。不過,這景象並沒有引起朋友們的注意。因為此刻占滿大家心思的,是院牆外麵的聲音變得更加清晰。除了不斷傳來的炮聲之外,還有街巷裏鼎沸的人聲、狗吠聲,亂哄哄地響成一片。大家的心情更加興奮和緊張,幾乎是小跑著向大門外奔去。
然而,沒等他們走到大門,就看見查家的幾個仆人慌裏慌張地奔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