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娥出發了。伊的任務,要通過梅冷和海隆的交界處的敵軍的哨線,到達龍津河的岸畔,去打聽當地的×軍怎樣和從別方麵運來的軍火的輸送者取得聯絡的事。
雪下得更大了,天空和地皮像戲子一樣塗著奸狡的大白麵。賽娥走得很慢,伊的黑灰色的影子幾乎總是和那小村莊保持著固定的距離。不過一霎眼的工夫,賽娥的影子在雪的地平線上遠下去了,變成了一個小黑點在雪地裏蠕蠕地作著最困苦的移動,像一隻誤入了濕地的螞蟻一樣。
下午,賽娥到達了另外的一個神秘的村子。梭飛岩的工作人員的活動,和從梅冷方麵開出的保衛隊的巡邏,這兩種不同的勢力的混合,像拙劣的油漆匠所愛用的由淺入深,或者由深出淺,那麼又平淡又卑俗的彩色一樣,不鮮明,糊塗而且混蛋……這樣的一個村子。但是從梅冷到海隆,或者從海隆到梅冷的各式各樣的通訊員們卻把她當作誰都有份的婊子一樣,深深地寵愛著,珍貴著,而那婊子,伊利用伊的特有的色彩,把那一個對手好好地打發走了之後,隨即接上了這一個性質完全相反的對手,依然是那麼溫暖,那麼熱熾;對於戰鬥,伊是一塊蓬鬆的棉花,這棉花的功能,要使從天空裏掉下來的炸彈也得到不炸裂的保證。
賽娥現在受著一位神經質的老太婆所招待。這老太婆正患著嚴重的失眠症。伊用水煙筒吃煙,教賽娥喝酒,又恬靜地,柔和地,用著對每一個“過往人”都普遍地使用的——然而並不如母性的潔淨的情分,對賽娥的家境,賽娥的一切都加以詢問。而當這詢問還沒有得到回答的時候,伊就已經滿足了,點點頭,噴去了水煙筒上的火末,這當兒,伊的眼睛還有一點青春的火,是那麼的微弱,像一支火柴的硝藥的炸裂一樣,飄忽地閃一閃就失去了,於是學像悲觀者的消沉的歎息,轉變了語氣,對賽娥作著更深刻的詢問。
伊燒了一點茶給賽娥吃,又分給了賽娥兩塊麻餅。賽娥正式地受了愛撫,顯得特別的美麗而且高大。伊說著一個少年戰士如何倔強地戰死的故事,怎樣他的槍壞了,從什麼人的手上奪來的槍,配著又從什麼人的手上奪來的不合度數的子彈,怎樣在同一個時候裏不知發生了多少故障,……“槍壞了,就該退下來才對,要把那壞的槍修整一下,但是他不退,”伊的眼睛明亮地閃耀著,駕禦著伊的故事從一個高點駛進那悲慘的深穀裏去,“他拿著一塊石頭,敲著槍杆上的螺絲釘,而他蹲著的那地方,正是敵人集中著火力衝鋒的最要緊的第一線,有三個敵人同時扣著槍上的扳機對他瞄準,這卻是他所不知道的……”
賽娥的聲音有時很高,遇到窗外有什麼人走過的時候就吐一下舌頭,卻不在意,接著飛快地把身子旋了好幾轉,像跳舞一樣。
現在,那老太婆送賽娥出去了。
賽娥離開那溫暖的村子,繼續滾入那雪堆裏去。
但是在賽娥的對麵,有一隊保衛隊正沿著賽娥所走的路,對賽娥這邊開來。老太婆要隔著那麼遠的地方叫伊,對伊重新地加以吩咐,好幾個手勢都預備好了,但是賽娥大膽得很,伊絕不回轉頭來望一望。保衛隊和賽娥迎麵相碰了,他們抓住了伊,檢查伊的頭發和口袋。最後是什麼也沒有的走了,臨走的時候卻又把賽娥一腳踢倒。賽娥滾進那路邊的幹涸了的泥溝裏去。
老太婆站立在一片石灰町邊旁的竹林子下,眼看著賽娥從一個患難中跳過了第二個患難,那將各個手勢都預備好的手沒有動過一動,卻痙攣地交絆在背後,嘴裏喃喃的說著:“喂,賽娥,你怎麼不爬起來呀!他們走得很遠了,他們之中沒有一個知道你是替×軍帶消息的,因為你是一個誰都不注意的小孩子呢!……”
但是,那老太婆的失眠症太嚴重了,伊的背後有兩個保衛隊在站著,他們是剛剛從村子的背後繞過了來的,從伊的嘴裏,他們把賽娥識破了。
賽娥,伊就是這樣的被抓在保衛隊的手上的,而伊在最後的一刻就表明了:伊堅決地閉著嘴,直到被處決之後,還不會毀掉了伊身上所攜帶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