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袛,你如何姍姍來遲?”“下官在錄囚。”何袛喘著粗氣說,汗珠綴滿在層疊的脖子上,像一坨剛化開的凍油。諸葛亮覷了他一眼,何袛眼睛熬得通紅,一眨一閉,趁著諸葛亮不注意,悄悄地打著哈欠,身上有淡淡的油煙味兒,像薰了一冬的臘肉。“把近三月的案卷拿出來。”諸葛亮不動聲色地說。何袛爽快地答應著,並不顯出驚慌,還有些如釋重負,請了諸葛亮入公門正堂就座,親自將卷宗抬了出來給諸葛亮案檢。諸葛亮大為驚異,三個月的刑獄卷宗書寫清晰,敘述明確,少見滯澀,文辭精當,沒有華而不實的辭藻,是諸葛亮喜歡的文風。他又隨意抽了部分案件詢問,何袛侃侃而談,邏輯清楚,扳著胖指頭一二三地羅列,也沒有強詞奪理。他輕輕貼近了卷宗,聞見竹簡上很濃的墨味,墨痕濕漉漉的,有些字漫漶了,像是不等幹便卷了起來。

是剛剛書寫的新墨。諸葛亮明白了,他注視著何袛:“何君肅,蜀郡三月刑案,皆於何時所斷?”

何袛肥膩的臉抽了一下:“回丞相的話,卷宗上有,有錄囚的時期。”

諸葛亮忽然笑了一聲,讓何袛心裏直打鼓:“何袛,你不說實話麼?好吧,我換個問題,是誰告訴你,我會來案行蜀郡牢獄?”

何袛哆嗦了一下,他怯怯地對視著諸葛亮清明的眼睛,仿佛一麵能照透肺腑的鏡子,他籲了一口氣:“不敢欺瞞丞相,是、是趙直……”他慌忙擺擺手,“不幹他的事,他是好心,也想澄清滯獄,催迫下官勤政。”

諸葛亮搖頭一歎:“我早猜到是他,這麼說,這三個月的卷宗是你趕出來的?”

“下官一夜錄完。”何袛低下頭。諸葛亮又問道:“適才來晚了又是為何?”“還剩最後一個囚犯……”何袛心虛地說,他不由擔憂起來,諸葛亮會怎麼懲罰他呢?按照《蜀科》,瀆職是重罪,褫奪了官身倒不可怕,最怕的是讓他髡發城旦,他這身胚哪兒幹得了重勞力,背塊磚也要喘半日氣。平日又吃得多,一頓飯啃掉十斤牛肉是尋常事,那點子俸祿還不夠他塞牙縫,刑徒卻是清湯寡水,非得把他餓成幹肉條不可。

“爾為何積事不理,虛置政務?”諸葛亮的問題又發了出來。“下官懶怠愚拙……”何袛快哭了。諸葛亮冷聲道:“既是懶怠,這督軍從事不必做了,國家刑獄怎可滯而不決,百姓冤情怎可空而不問?”

果然被免官了,何袛跪了下去,眼淚湧了出來,他磕下頭去:“是。”

諸葛亮看著伏跪的何袛,龐大的身軀匍匐如一座肉山,他微微一笑,卻沒有讓何袛察覺。

“聽聞爾曾為楊季休門下書佐,楊季休朝廷公幹,君子風範,望爾效之。”諸葛亮最後對何袛說。

何袛正傷心著,哪裏能明白諸葛亮話裏的玄機。三日後,免官在家的何袛接到尚書台吏曹頒發的兩份任命書,稱朝廷甄拔賢良,識其異才,遂擢升他兼任成都令和郫縣令,驚得他以為自己被詐了。成都令和郫縣令啊,一個縣是國都所在,一個縣拱衛京畿,都是大縣,戶口猥多,民生富庶,在蜀漢上百個縣裏是令官吏們垂涎的肥差,稱為劇縣。朝廷竟然把兩個縣交給自己,而且是剛剛免官在家的閑散舊人。

他想起了趙直曾經給自己占夢,說自己壽數隻有四十八歲,卻會有顯貴之尊,他當時笑稱,君子恥沒世不稱名,若生而能立德立功立言,四十八之壽不足惜。在微末官位上混沌了許多年,曾經一度以為趙直在誆他。

後來,諸葛亮又送了一封信給他,說:“君有兼才,足治兼縣。”他頓時明白了那日諸葛亮免他官的真正用意,他於是想起已在朝中擔任要職的蔣琬,也是因瀆職先免官,再委以重用,他的命運竟和蔣琬如此相像,而他們的伯樂都是諸葛亮。

這就是諸葛亮的用人之術,何袛由衷地佩服起來。

居心叵測,迎舊臣李嚴暗挑撥

一束陽光掃上武昌傳舍的門楣,像塗了一抹白慘的石灰,看門的侍衛懶洋洋地打著哈欠,把那陽光吸入了口鼻,又化作濁氣噴出來。

蓬頭垢麵的乞丐盯著傳舍的大門,像盯著肥美的烤雞。他幾次想跨進門去,都被守門的侍衛攆出來,一開始丟了兩枚銅板施舍給他,後來見他不屈不撓硬要闖進去,便扇了幾個耳光,推了他滾遠。偏這乞丐特別執著,被打得鼻青臉腫,仍拽著可怕的倔強往裏衝。

“滾滾,臭乞丐!”侍衛對準乞丐的肚子踹了一腳。乞丐著實很臭,約有半年沒洗澡,也許更長,頭發擰成麻繩,一股股從頭頂垂下來,卻因膠合得太緊密,風都吹不動。衣服鞋襪都破碎出無數的細洞,像被老鼠磨過牙,那張臉早就沒了五官,像燒了百年的鍋底,唯有那眼白從純黑中泌出來,卻極瘮人。

他被侍衛踹到了要害處,疼得滿地打滾,嘴裏還不認輸:“王八蛋,狗眼看人低……”

馬車轔轔地駛過來,“叮叮”作響的鸞鈴敲碎了風,馬車在傳舍門口停住,華服高冠的使臣款款下車,撣撣衣袖,徑直要往裏走。

乞丐像炸屍一般跳了起來,揮舞雙手,用力號叫道:“鄧伯苗,鄧伯苗!”

鄧芝被駭住了,在武昌的大街上竟然被一個乞丐叫魂似的呼喊,他一身的雞皮疙瘩都冒了出來。

乞丐顧不得了,一麵撩頭發,一麵撲過來:“鄧芝,啊呀,鄧芝,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