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還來不及報出自己的名諱,便被侍衛一腳飛踹出去,一口血包著一顆牙吐出來,他忽然哭了,拍著地嚎道:“父母之邦,不得已而離之,可恨故鄉人便這樣對待別鄉遊子麼?”

鄧芝忽然打了個猛醒,他推開攔在外圍的隨從們:“你是……”乞丐像垂死呼喝般喊出來:“我是張裔,張君嗣!”鄧芝湊近了一些兒,目不轉睛地打量自稱張裔的乞丐,在那張黑黢黢的臉上根本看不出白麵書生張君嗣的半分影兒,他疑惑地說:“真是你?”

乞丐嗚咽:“那還有假麼,偌大的東吳,隻有一個張裔,就是我,是我!”

鄧芝又緊緊盯了他一眼,洶湧的淚洗出黑麵下泛白的印子,猶如一隻抹了灰的白葫蘆,黑漆漆的眸子泛著瓷白的光,略能找到以往的幾分智黠。他也不管髒不髒,激動地握住張裔的手,語無倫次說:“真是你啊,君嗣、君嗣,我們都惦記你,丞相、丞相也惦記你!”

“丞相、丞相……”張裔跟著鄧芝的語氣念著,仿佛不是念一個稱謂,而是某個信念、某種癡慕,支撐著他的顛沛流離。那是流轉在故鄉天空的縹緲雲影,是治療相思的一味藥,心裏揣著念想,苦難亦足可忍受。這一刻見到家鄉人,終於知道苦海熬到頭了,成都的錦繡美麗將不再是一個夢,哦,還有丞相府寬敞明亮的廳堂,楠木書案上批也批不完的公文,以及白衣羽扇的那一個人,那張如浮雕般輪廓分明的、好看的臉,用暖濕的手輕輕拍著自己的肩,聲音像琴錚,笑吟吟地說:“君嗣做事一向很快。”唉,真想念啊,他抱住鄧芝號哭起來。

流落東吳近兩年的張裔回家了,他被雍闓的人捆來東吳,本是要向孫權獻寶,可孫權根本沒心思召見一個區區益州郡太守。他趁著看他的人不注意,偷偷溜走了,那幫人也懶得去找他,費盡心力尋到了,也未必能討賞,索性由得他流竄了。

他在東吳藏匿下來,身上又沒盤纏,不得已以乞討為生,餓急了,也曾幹過偷雞摸狗的陰事兒,忍著挨著攢銅板兒,盤算著哪一日攢夠了錢回成都去,一定要回成都。他寧願死在成都的陰溝裏,也不願在東吳富貴人家的屋簷下摸著肚皮曬太陽。這段日子,他聽說蜀漢遣鄧芝為使,便奔來武昌傳舍門口蹲點兒,盼著能見一見故人。不想鄧芝受吳王孫權宴請,數日不曾回傳舍,他隻好守著傳舍的大門風吹日曬,一度絕望地以為自己再也回不了成都,永遠在東吳做一個卑微的乞丐,靠著旁人施舍的殘羹剩炙苟延殘喘。

孫權見到換洗一新的張裔時,想不到東吳的乞丐裏還藏著如此奇偉男子,他在心裏怪起了武昌令,是怎麼治理國都的,多了個來曆不明的乞丐竟不自知。秦穆公能在奴籍裏發現百裏奚,他孫權偏不能在乞丐裏發現張裔,要知道當鄧芝第一次向他探問張裔下落時,他以為在聽齊東野語。

“張裔?”他當時一頭霧水,“什麼人?孤沒聽說過。”鄧芝得不到孫權的準信兒,便知要在上百萬人中找到張裔,難度很大。他懇求孫權看在兩國結盟的分上,為蜀國尋找流落他鄉的大臣,孫權想都沒想就答應了他,為表示誠意,他下了敕令去各州縣,囑咐各地方官吏留意,可這才三日,張裔便自動跑上門來。

孫權和張裔才說了三句話,便喜歡上他了,這個白淨的男子光潔得像隻葫蘆,雖經曆兩年的流離,白皮膚染了黑風霜,仿佛時間刻出的暗色皺紋,卻恰為他增添了富有魅力的滄桑。

“君嗣是成都人,成都風俗如何?”孫權饒有興趣地問。張裔怡然道:“文質彬彬,堪為百世風範!”“蜀亦有學乎?”

“文翁遣相如東入長安,授業經典,還訓教吏民,自此蜀學大興,足可比擬齊魯,《漢書》曰‘巴蜀好文雅’,何以言無學?”

“蜀卓氏寡女,亡奔司馬相如,貴土風俗何以乃爾乎?”孫權笑嘻嘻地擠對道,他素來喜歡戲謔調侃,也不管是不是麵對盟國使臣,顧及顏麵的禮節先撇去一邊,能駁倒了對方快愜心意比在外交上虛與委蛇更令他歡樂,故而東吳臣僚都沾染上這謔弄的風氣,動輒就和使臣辯論。張裔一點兒難堪也不見,不卑不亢地說:“愚以為卓氏之寡女,猶賢於買臣之妻!”朱買臣是會稽人,用會稽人和蜀地人比較,這番針鋒相對,張裔一點兒虧也沒吃,卻把孫權擠對到牆角。孫權大笑,張裔的機警辯捷沒有惹惱他,反而讓他倍增好感,他拍著手笑道:“張君嗣果然名不虛傳……”他忽然後悔了,不該答應鄧芝遣走張裔,應該把張裔留下來。

“君嗣,”孫權若有意味地說,“你能平安回返故裏,亦是孤顧念兩家盟好,舍得放手,不然,西朝何能得君嗣之才!”

“張裔受吳王厚恩,焉能忘懷!”張裔得體地說。孫權切切地說:“君嗣回去後,必能用事於西朝,終不作田父於閭裏也,將何以報答我?”張裔凝然道:“張裔負罪之身,歸必將委命有司,”他頓了頓,展開一個軟和的笑,“若蒙僥幸保全首領,四十八以前父母之年也,自此後大王所賜也。”

“為何是四十有八?”孫權好奇起來。張裔略帶著玩笑的口吻說:“曾有相士為裔卜命,稱裔四十八之年有凶厄,若能趟險赴夷,壽可至八十,若不能,則休也。”孫權撫須沉吟,俄而歡悅地說:“不知君嗣今年貴庚?”“四十有一。”孫權撥弄著手指頭:“好,孤便等你七年,望君嗣不要食言。”這次輪到張裔後悔了,他瞧著那雙碧色眼睛裏焦渴的光,像被一隻相中了食物的獵豹凝視,渾身都冷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