潦倒異鄉,顛沛數載,本該收懾心神,保命回家,出的什麼風頭呢?在別國君主麵前故作才高,博得了賞識,卻挖開了陷阱,自己怎麼忘記了君子當藏拙的古訓呢。
這一夜,張裔睡不著了,天還沒亮,他敲開了鄧芝的房,一個字一個字地告訴他:“我要提前回成都。”
霧氣從靜默的長江蕩上了白帝城,濤聲被山的冷峻鎮壓住,騰不起喧囂的浪花。已是初冬了,長江上的水汽在兩岸間織出一張冰冷的蜘蛛網,網隨風搖曳,將那江上行船、棧道車馬推湧向前。
一葉小舟搖搖晃晃駛入永安界,船夫手持長長的竹竿,對著岸渚用力一撐再一拉。小舟被拉了過去,船夫跳下船,將係船的粗大繩索纏在渡口豎起的石柱上。
“天向晚了,暫在永安歇腳。”船夫一麵拴船,一麵對船上的客人說。
張裔抱著手臂望著蒼茫暮色,青色的山染著蒼白的水霧,像籠著麵紗的持守貞潔的寡婦。碼頭上亦停泊數隻扁舟,流蕩的水晃得木船吱嘎呻吟,行人踩著濕漉漉的岸堤來而複往,半個足印也沒有留下,一條棧道高懸在麵前的山壁上,遊蛇似的伸向雲霧深處。
他轉過身,霧水濃得如化不開的天青墨色,罩著夔門若隱若現的魁偉雄姿。他忽然地意識到,他已經穿過夔門,進入了蜀漢境內,東吳追趕自己的舟船已望不到了,如影隨形的危機也被夔門擋在了家門外,他原來回家了。
真的回家了,張裔深深嗅一口三峽冰冷的水汽,亦覺得是飲了醇酒,讓他感動得幾乎落淚。熟悉的鄉音隨風送耳,便似聆聽了世間最美的樂章。
他還沒有從那歸鄉的百感交集中拔出來,聽見有人在岸上喊他:“張君嗣!”
江岸有人疾步走來,那人身後跟著百十來個隨從,有的抬肩輿,有的擎旗,擺著偌大的陣勢,像是迎候高官的儀仗隊。張裔還以為聽錯了,待得那人走近,方驚道:“李正方!”
李嚴笑開了臉,那部打理得光溜溜的胡子被江風吹得亂成了一窩草,也顧不得儀表,急不可耐地跳上船,緊緊地握住張裔的手:“啊呀,君嗣,可等到你了!”
張裔驚得合不攏嘴:“正方,你怎麼會在這裏?”“鄧伯苗飛書傳信回朝,說他已尋得了君嗣,君嗣欲提前回成都,我便日日在江邊守候,生怕你走過了,還命沿江諸將密切探尋君嗣動向,可巧竟讓我遇上了!”李嚴激動地說,拉著張裔仔細打量,眼淚幾乎要蹦出來。
未曾想李嚴對自己竟如此上心,張裔心頭一熱,感激道:“為張裔區區,承蒙正方勞煩。”
“君嗣流落他鄉,數年音訊渺茫,朝中故友都倍加惋歎,日日翹首盼望君嗣平安。幸而蒼天有眼,終於得返故裏。”李嚴說得動情,雙眸含著的熱淚到底落下了。
張裔想起自己這一二年受的艱苦,而今踏上故地,得見故友,真真是嚐萬苦方品來甘甜,也不禁掉了淚。
李嚴自失地一笑:“真對不住,見到君嗣太過高興,口沒遮攔,偏又惹了君嗣傷心,卻是我的不是。”他拉了張裔下船,“走走,去永安城坐一坐,明日我遣親隨送你回成都,別坐這小舟,前途風大灘險,經不得。”
早有隨從抬了肩輿來請張裔,張裔以為李嚴盛情過望,先是推讓了一番,李嚴再三地請了張裔上坐,卻讓張裔又感動了幾分。
一行人浩浩蕩蕩地離開江岸,驅步上了棧道,挨著山壁亦步亦趨。灰白的霧在周身繚繞,臉上的濕氣厚得抹不開,低頭俯瞰,腳下的長江淹沒在厚厚的冷霧中,孱弱的波濤很久才拍一下峭崖。
張裔回頭對李嚴道:“聽聞正方如今是托孤重臣,如此厚遇流徙罪臣,張裔受不起。”
李嚴搖著手:“可別提托孤了,且要羞掉我的臉皮。隻是先帝以為李嚴尚算持重,遣我鎮守邊隘,為國家屏障。”
張裔笑道:“鎮守邊隘豈是小事,非良才何能擔當,何況永安東窺江東,西保江州,乃國家重鎮,尋常人怎能交付。先帝慧眼識人,可是把國家門戶交予正方。國之大將者,未必要拱守京畿、受任丹墀,倘專閫一方,辟地拓境,俾國家無風塵之警,鄉野無狗吠之驚,亦為不世功業,縱他日釋甲複朝,亦有金印紫授之寵。”
李嚴謙遜地一笑:“君嗣言重了,李嚴愚拙,守此門戶尚戰戰兢兢,恐有所失,不敢覬覦其他。”他饒有意味地看著張裔,“倒是君嗣,此番回朝,必得重用。”
張裔搖頭:“我身負罪責,哪敢祈望重用。”
李嚴拍了拍肩輿的扶闌:“君嗣休要菲薄,你該知道,此次鄧伯苗出使東吳,可是丞相著意囑托他尋你下落。丞相對君嗣之心令人感動!”
張裔忽地淚光一閃:“丞相待張裔之恩,百死莫報!”李嚴莫可名狀地歎了口氣:“丞相自來賞識君嗣才幹,自君嗣流落江東,丞相無日不念之思之。丞相府諸僚皆言,丞相對君嗣虛位以待,故而,君嗣回返成都後,必能得重用。”
張裔顯然被李嚴說動心了,臉上雖然努力地維持平靜,心裏卻已翻江倒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