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一事,聽經的學子太多,盯緊些,別發生踩踏之禍。”馬謖低著頭笑了一聲,說是放任他去散心,末了還得牽連著公事,他拱拱手,牽過一匹馬,策馬奔向西麵的石室。

轓車沒有停,轔轔碾過橫在郫江上的江橋,自南門駛入大城。初冬的成都迷蒙著煙水,街巷上的吆喝呼應像鍋裏煮著的豆粥,咕咕地冒起連續的氣泡。

諸葛亮在丞相府下了車,剛走入正堂,正等得心急火燎的修遠三步並兩步跑向他,把一封信遞了過去:“南邊來的。”

是趙直寫給他的密信,他說自己已暫時穩住了朱褒,但他隻能保證拖住兩年,兩年之後他會撒手不管。他還說,如果兩年之內朱褒反叛,請諸葛亮不要把他當常房一般犧牲掉,他也不用諸葛亮派兵去救他,他自己會逃回來。

趙直討價還價的語氣讓一件嚴肅的事變得滑稽,諸葛亮哭笑不得,他把信合起來,鄭重地交給修遠,吩咐道:“收好。”

他去到書案邊,翻了翻如山的公文,沒有需要批複的,又想了想,也沒有要見的官吏。如果硬要找事,也一定會找出來,他會立即變成停不下來的陀螺,頃刻,丞相府會昏天黑地,一撥撥官吏甩動胳膊,野狼似的撲到他的跟前,一卷卷文書飛向他的案頭,像索命的冤魂,拖得他半步不能離開。待所有事情做完,他會丟開捏軟了的毛筆,手指已腫得張不開,兩條腿又麻又痛,像是殘廢似的站不起來。這時他真的想要休息了,可新的緊急事仿佛和他作對似的,堂而皇之地在磨得發光的書案上笑逐顏開。

他注定是勞碌命,最後一口氣也要噴在文案上,什麼才能讓他休息呢?隻有,死亡吧。

可,他今天想偷個懶。他側身走出了堆滿了文書的屋子,像丟掉一件沉重的華服般不回頭地拋在身後,他想去見見女兒。明明住在一座府邸裏,見麵的時間卻少得可憐,丞相府一分為二,前院是辦事公門,後院才是居住區。他在前院埋首案牘,女兒在後院嬉笑,偶爾一次見麵也隻是匆匆兩三句寒暄,經常十天半月音信全無,仿佛是相隔遙遠。

他走上虹橋,天冷了,溪裏的魚兒皆隱沒不見,幾片枯殘的荷葉在泛了縹綠的水麵遲鈍地打旋。濾淨了暖意的風忽地蕩上來,他不禁舉起羽扇護住了肩膀,匆匆地走到了內堂,門首的侍女見著他來了,像蒲柳般彎下腰身,發出的聲音低弱得仿佛水滴。

屋裏很安靜,似乎沒有人,他猶豫了一下,還是走了進去。可走到裏間,卻隱約看見有個人影,背影被薄薄的白霧籠著,仿佛月光裏融化的一枝鳶尾,靜得似乎所有的生命氣息都斂住了。那人聽見背後的動靜,略有些驚詫地轉過身來,卻原來是個陌生的女人。

女人的年紀很輕,是那還沒綻出真容的粉嫩花苞,一雙明眸朦朧著煙水,像是含著訴不完的深情,令人不解的是她的腰間竟係著衰絰,似是在為誰服喪。

她瞧見諸葛亮,莫名地驚慌起來,她對眼前這張臉並不熟悉,偶爾見一次,要麼隔著遠遠的距離,要麼被攢動的人頭擋住視線,要麼在太深的夜裏,隻窺見洇墨似的剪影,她不太確定地呼道:“丞、丞相。”

“唔。”諸葛亮輕輕地應了一聲。女子忽地想起要參禮,手裏什麼東西“當啷”掉了下來,像一線白光,咻地飛到諸葛亮的腳邊。女子輕輕一聲驚呼,她向前跨了一步,卻又遲疑地停住了。諸葛亮彎腰將那物件撿起來,那是一枚白玉棋子,瑩潤如一滴封存多年的淚,他握著這枚棋子,像是忽然間握住往事的帷裳。他是萬萬想不到會與深埋的記憶在不經意間近距離接觸,仿佛是遭遇了一張久違的熟麵孔,倉促間無以應對,竟是呆了。

“夫人讓、讓我,拾掇屋子……”她結結巴巴地說,她捏著手指,麵對著這個一國之相,巨大的緊張在她整麗的容顏上縱橫捭闔,讓那美麗變得僵硬。

諸葛亮緩緩地把自己從往事的漩渦裏拔出來,對她笑了一下,這笑容很幹淨,仿佛清亮的一彎水,映著淡柔的光,讓人的心軟糯得失去抗拒的力量。女子暗暗地看著這笑,忽然忘了要做什麼,像是把自己丟了。

她不能想象權傾朝野的一國之相會有這樣溫和的笑,那些留存在世俗猜想裏的可怖可畏可駭的描述,在這個中年男人身上找不到一絲影兒。此刻的蜀漢丞相,便像是隱居岩穴的高蹈士子,雍容優雅,軒爽峻逸,帶著一二分縹緲的超拔氣質。

她張了張口,原本想說點什麼,可嗓子眼卻像被米漿灌滿,一絲兒聲音不能發出。

“收好吧。”諸葛亮把白玉棋子遞給她,“放去妥帖處,別弄丟。”

棋子落在女子的掌心,有些發燙,女子不知是棋子被諸葛亮的掌心熨熱了,還是自己的掌心本來是熱的。

門吱嘎一響,是黃月英進門了。“咦?”黃月英看見諸葛亮,竟自一愣,像是看見了一個有些臉熟的陌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