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就想要流淚,原本隻是想一想,淚竟真的流下來了,南欸覺得臉上很涼,擦了擦,手也涼了。

成為這偌大宅院裏的俯首卑賤的奴婢,像一塊灰暗的牆磚,便是自己的結局麼?

突然的月光照亮她濕潤的臉孔,宛如被一道遙遠的目光凝視,她紅了臉,淚也明亮起來。

卷尾

冷雨澆在廊下的枯草上,壓出一片衰糜的頹景。司馬懿跳上廊階,雨在身後簌簌墜落,恰似他掉落的頭發絲兒,他越過廊道,看見兩個兒子坐在長廊盡頭的堂屋裏,手裏捧著一張落滿字的白帛,一人扯著一個角,正看得專注,壓根兒沒注意到父親來了。

終究是門口的仆役先呼了一聲,司馬兄弟方才醒悟,卻還舍不得放下那白帛,行禮的時候手心仍然攥得很緊。

“看什麼好文章,如此專心?”司馬懿好奇地問。司馬師神神秘秘地說:“父親,你肯定看過。”“我看過?”司馬懿訝異。司馬昭眨巴眼睛:“我敢說,滿朝公卿大臣都看過,果真好文章,不得不佩服!”他伸手把司馬師捏著的白帛邊角搶過來,捧給了司馬懿。

司馬懿才看了開頭,果然是絕佳好文,挖肝剒趾,敲骨擊髓,足使膽怯者冒出冷汗來。他把白帛一卷,沉了臉色:“你們從哪兒弄來的?”

司馬師忙道:“父親息怒,兒子知道輕重,怎敢行妄舉,給他人留口實。此文原是太學發給我們,說是陛下特旨,以敵國難文以問太學生,若有辯心,可寫文相敵。”

司馬懿這才寬心:“陛下肚量可容天下,爾等當敬效之!”他輕輕抖開白帛,“汝兄弟以為此文如何?”

“刻薄!”司馬昭搶道。司馬懿一笑:“隻是刻薄?”

司馬師道:“寫此文者有丈夫胸襟,英雄氣度,具天下之誌,克統之心,他日必為我大魏勁敵,不得不防!”

司馬懿笑道:“師兒有遠見,”他摸摸司馬昭的腦袋,“昭兒一貫莽撞,該學學兄長的持重慎思。”

司馬昭不服氣地說:“我剛才的話沒說完呢,我看了諸葛亮的文章既佩服又惱恨。我才不效法朝中老腐們和人家打嘴仗,咬文嚼字寫什麼勸降書,卻被人家罵得狗血淋頭,有本事戰場上見。他日我請朝命滅了蜀國,讓諸葛亮給我當主簿!”

司馬懿大笑:“好好,有誌氣,”他捋須沉思,“諸葛亮真是人才,雖未謀麵,久聞其名。此等人物奈何不能共事一朝,可惜可歎可恨!”

司馬昭冒出一個激動的念頭:“父親,若是你和諸葛亮他年對陣,是你贏還是他贏?”

司馬懿遲疑著:“不知,互有勝負吧。”“父親為何如此看重諸葛亮?”司馬師不解地問。莫測的笑在司馬懿的眼睛裏輕燃,他悠悠道:“世上有此等人,雖遠隔千裏,素昧平生,卻似前生結識,知其人之智,歎其人之才,恨其人之不為我用,憤其人之與我為敵,亦欣欣然欲與其人相交。他們若不能做朋友,唯做死敵。”

“就憑一篇文章?”司馬師更疑惑了。

司馬懿搖頭,他說不清那種感覺,陳釀在心裏的百年醇酒埋得太深,拿不出來與人分享,他輕輕地把白帛疊得四四方方:“收好,別丟了。”

輕薄的白帛因為捏得太久,不免濕潤了,仿佛字兒流了欣喜若狂的淚。

整個洛陽都在或公開或秘密地傳閱這篇文章,有人扼腕,有人讚歎,有人咒罵,有人憤怒,各樣的情緒像開亂了的花,噪雜著攪得皇帝也摻和進這一場筆墨官司裏。

司馬懿讀得太多遍,熟悉得仿佛是聽慣了的習語,他在心裏默默地背誦起來:

昔在項羽,起不由德,雖處華夏,秉帝者之勢,卒就湯鑊,為後永戒。魏不審鑒,今次之矣;免身為幸,戒在子孫。而二三子各以耆艾之齒,承偽旨而進書,有若崇、竦稱莽之功,亦將偪於元禍苟免者邪!昔世祖之創跡舊基,奮羸卒數千,摧莽強旅四十餘萬於昆陽之郊。夫據道討淫,不在眾寡。及至孟德,以其譎勝之力,舉數十萬之師,救張郃於陽平,勢窮慮悔,僅能自脫,辱其鋒銳之眾,遂喪漢中之地,深知神器不可妄獲,旋還未至,感毒而死。子桓淫逸,繼之以篡。縱使二三子多逞蘇、張詭靡之說,奉進驩兜滔天之辭,欲以誣毀唐帝,諷解禹、稷,所謂徒喪文藻煩勞翰墨者矣。夫大人君子之所不為也。又軍誡曰:“萬人必死,橫行天下。”昔軒轅氏整卒數萬,製四方,定海內,況以數十萬之眾,據正道而臨有罪,可得幹擬者哉!

真是刻薄啊!司馬懿想,可他愛極了這種冷酷的刻薄,須是怎樣自信而聰明的人才能寫出這種可惡可恨的文章。如果不是敵國相仇,他真想立刻驅車奔往成都,登門造訪,與作者促膝長談,以成刎頸之交。

諸葛亮,我們會在怎樣的時機和地點相遇呢?司馬懿莫名地期待起來,不一定要成為摯友,便是和這樣的奇才成為敵人也是幸運,他懷著旁人難以理解的古怪想法,露出滋滋有味的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