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南欸低低地稱呼。諸葛果掐著諸葛喬的胳膊,來回地晃了晃:“回來了還走麼?”諸葛喬猶豫了一下:“暫時,不走吧。”諸葛果撒橫似的說:“不許走了,爹爹再把你遣這麼遠,我和他鬧去!”
諸葛喬笑了笑:“別說孩子話,我是公門的人,朝廷為上,怎麼能憑孩子氣任性?”
諸葛果吐了吐舌頭:“說話和爹爹一個腔調,成日朝廷、公門,在公署說,回家還說,真累!”
諸葛喬傻嗬嗬地一笑,目光若有若無地盯住了諸葛果的耳垂,圓潤的耳垂仿佛兩滴掉不下來的水,沒有半分的修飾。他緩緩地從袖子裏掏出一隻小紅漆盒:“我有件禮物送你,是去年在都江堰買的,去年你生日,沒來得及送回來,現在補上。”
諸葛果不客氣地搶了過來:“年年生日都送我禮物,去年偏沒音信,我還以為你忘了呢!”
盒子打開,卻是一對白玉耳璫,雕成腰鼓狀,中央穿係小孔,垂了細如水滴的小墜,諸葛果登時愛不釋手:“真好看!”
諸葛喬笑道:“喜歡就好。”諸葛果迫不及待地把耳璫戴上,撫著臉問道:“好看麼?”“好看。”諸葛喬回答得很認真。女孩兒得到稱讚總是歡喜的,諸葛果笑紅了臉,可那歡樂像過路的風,僅存在短暫的一瞬,忽而又沉住了笑:“喬哥哥,上次娘說今年要給你議親,你以後娶了妻,還會送禮物給我麼?”
娶妻……諸葛喬的腦子麻了一下,像有一根筋輕輕一彈,他覺得臉在燒,微弱地說道:“會。”
諸葛果匆匆地笑了一下,仿佛無力撐開那笑容,便迅速落幕。她出神地望著窗外還沒有落完的雨絲:“娘還說想把我嫁出去,可我不想嫁人,為什麼人長大了便要離開家……其實,我想一輩子都留在家裏,不想看不見你們……”
她把耳璫慢慢取下來,放回了小盒裏,輕輕地撫著,低沉的聲音仿佛心裏情緒的回流:“其實,娘沒說實話,我都知道……”
諸葛喬怔怔地看住諸葛果,他原本想握住她的手,給她一些兒微薄的安慰,猶豫著伸了一下,卻最終放棄了。諸葛果也沒有再說話了,愁苦的心事都流淌在她不鬆弛的臉上,又被緊抿的唇死死咬住。
諸葛喬第一次發現,其實嘻嘻哈哈的諸葛果並不真的快樂。
諸葛喬見到諸葛亮時夜已經很深了。其實諸葛亮一直在丞相府,隻是諸葛喬在後院,而諸葛亮在前廳,彼此隻隔著一堵牆,諸葛喬坐在後院的曲水虹橋上,還能聽見前邊焦躁如捶鼓的腳步聲,一聲聲疾緩清濁的呼喊“丞相”之聲像秋千索般蕩進來,又匆匆地飛過去。
“丞相”,很好聽的稱呼,他有時也在心裏跟著那隱約的聲音一起念,一遍又一遍,仿佛不更事的小孩兒剛學會一個新鮮的名詞,便要熱情地誦讀得讓自己厭煩。那稱呼被他念得滾燙了,仿佛熨在心裏的暖爐,熱乎乎地烘幹了他濕漉漉的等待的心情。他等了諸葛亮一天,也沒見到諸葛亮的半個人影,他本以為今天一定見不著了,修遠卻忽然跑來後院傳話,說諸葛亮要見他。
諸葛亮那時剛和一個尚書台問事官吏說完話,他坐在公文堆積如山的長書案後,隻露出半個身體,累得直不起腰,不得已用一隻手撐著書案,卻連那支撐的力氣也所剩無幾。彎曲的背脊推著整個身體往前傾斜,燈光吐出霜冷的絲,在他蒼白的臉上割出深深的皺紋,卻並沒有為他增添光潤,反襯出他陷下去的雙頰。
見到諸葛亮的第一眼,諸葛喬的感覺是諸葛亮瘦了,然後是老了,鬢角的白發竟然掖不住。諸葛喬強迫自己認為那是映上去的燈光,後來索性把目光挪開,卻觸到諸葛亮被灰黑和汙紅浸染的眼睛,他竟不知該讓自己的目光歸依何方。
“喬兒。”諸葛亮的聲音很幹啞,像嗓子沒有水滋潤。諸葛喬這才想起自己該給諸葛亮參禮,剛行下去半個禮,卻聽見諸葛亮溫柔地呼喚他:“過來吧。”他還是把禮行完了,這才挪步過去,諸葛亮舉起手搭住他的手腕,諸葛亮的手很涼,像浸在水井裏的一截竹子。“你在都江堰做得很好。”諸葛亮微笑。諸葛喬低著頭,像個受了褒獎不好意思承認的孩子:“我還有很多不足。”
“身體好了麼?”“痊愈了。”“注意養護。”“多謝父親關心。”
兩人的話都很簡單,像寡淡的水,掏出來的都是真金子,卻糊著沙,輕易看不出珍貴。
“三日後我要南征,”諸葛亮凝視著諸葛喬,“你既來了成都,總要做些事,我想遣你協助何袛分撥南征糧草。”
諸葛喬是軟和的麵,諸葛亮捏什麼,他是什麼,他一點兒也不反對:“好,謹遵父親所教。”
“何袛幹理敏捷,跟他學做事,虛心求教,定會增長不少見識。”“是。”
諸葛亮覺得自己詞窮了,明明有很多話,明明存了滿滿的思念,明明想要對兒子說一聲親密的昵語,偏偏執子之手,與子凝眸,便什麼也說不出。那些醞釀很久的舐犢之情像被封在嚴密的器皿裏,怎麼也傾倒不出來。
他對自己無奈了,隻好溫軟地說:“罷了,你先退下吧,早些休息。”
諸葛喬還是溫溫和和地行禮,慢慢兒地退出去,走到門口又回過頭來,安靜地說:“父親保重身體,別太操勞了。”
諸葛亮覺得心裏滿漲的情緒翻了上來,就在那些封存許久的話就要出口時,諸葛喬已從門後消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