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諸葛亮平和地問道。馬岱懊惱地說:“別提了,這幫蠻夷太不通情理,我不過是請他們襄助我軍渡瀘,話沒說上兩句,他們不是跑便是躲。偏蠻子們腿太快,一個猛子紮進山窩窩裏,追也追不上……本來逮著了一個……”

他停了口,回臉恨了趙直一眼,心裏顧慮著,掩飾著道:“他還是跑了……”

趙直吹了一聲口哨:“不是跑了,是被我放了。”馬岱憋著的火乍然爆發:“趙元公,你還有臉說,好不容易逮著個蠻子,你不分好歹擅自放人,耽誤了平叛大事,你擔待得起麼?”趙直回頂道:“你拿著刀威逼他帶路,嚇唬他若不帶路便宰了他全家,有你這般問路的麼?他縱算是蠻子,也是人!”

“蠻子就是蠻子,你對他們仁慈,他們隻會讓兄弟們的血流得更多!”馬岱道。

趙直諷刺道:“馬將軍家世代居西羌,身上也流著羌戎之血,西羌也為偏荒蠻夷,而今供事朝廷,怎麼對西南蠻夷鐵石心腸?”

“趙元公!”馬岱氣得怒喝,直想抽刀劈花趙直那張滿不在乎的臉。

兩人鬥雞似的互不相讓,拗著力氣欲拚個魚死網破,諸葛亮肅聲製止道:“成什麼體統,何必爭執至此?”

馬岱被訓斥得低了頭,也自覺自己太失態,忙垂手一禮。諸葛亮緩緩道:“元公擅放夷人,雖有莽撞之嫌,但究其本心,源於仁善。元公說得對,蠻夷也是人,不該以刀槍相逼。”這一下馬岱驚住了,他眨著眼睛,暗自盯住了諸葛亮,卻不見絲毫虛假,隻是認真,令他難以置信的認真。諸葛亮能感覺到馬岱的質疑,也許不僅馬岱,這帳中有一半的人都不能領會他的深意。“問渡一事,”他拿定了主意,“我親自去。”白羽扇輕輕掠過瀘水曲折陡險的弧線,那其實已不是弧線了,倒像是無數個生硬的勾連綴起來,一折二折三折,終於折向了寬敞的河床。

風如巨斧,在高山之巔劈出一片露天壩子,明麗的陽光被風呼扯而下,在壩子上劃出白晃晃的縱橫道,周遭的林木呼嘯著、澎湃著,宛若搖擺的浪潮,回應著遠山的自然呼喚。

壩子的四個角豎起了高有兩丈的永昌濮竹,竹竿上紮著大得遮住半邊天的旗幟,“嘩啦啦”翻飛不止。兩個赤膊子壯漢立在壩子東角,一人手持一把牛角彎刀,一人牽住一頭黑皮牛,持刀的壯漢瞪圓了銅鈴眼,操刀一紮,正中在黑牛的背上。那牛“哞”的一聲痛苦呻吟,頃時,隻見一線血泉眼似的噴出來,便有兩個長發束花冠的女人跪在牛前,手裏捧著海大的陶碗,盛了幾大碗牛血。

壩子中央搭起一個竹台,渾身畫滿饕餮鬼臉的孟獲登了上去,風抓著他的銀耳圈亂晃,叮當之聲擦著他的臉飛出去,在空曠的壩子上很久地回旋,盡管周圍站滿了人,也沒將那聲音湮滅。

他沒有說話,隻是緩緩地打量著台下散坐的種落渠率。南中的諸種落大姓來了一半多,也有少數未曾到場,大約還存著觀望心,也或者對他不服氣,不願意受他的節製。

不來就不來吧,讓他們在家看戲吧,等他把漢人趕走,再一個個地將他們收拾幹淨!

他咳嗽了一聲,拿捏著威嚴的聲音說:“漢人來了,大家夥該齊心合力,將漢人趕出南中!”他不繞彎子,開口便直入主題,這是他的脾氣。

底下嗡嗡地響起來,一個軟遝綿延的聲音說:“漢人不好對付,聽說諸葛亮很狡猾,我以為和漢人作戰,難啊。”

說話的是傅攏,麵皮不似其他南中人那般粗糙黑漆,眉眼纖軟,更像個漢人。雍、傅、毛、爨是南中最大的四個遑耶種落,他們都有漢姓,亦和漢人宿世通婚,但身上的夷人痕跡仍然去不掉。由於幾大種落在南中長期盤根錯節,自己豢養奴隸和部曲,收納賦稅,並不希望受漢人管轄。

孟獲“哼”了一聲:“不好對付,就任由他們來去自如,夷人便該坐以待斃?”

“坐以待斃咋行?隻是要從長計議。漢人這次率了大軍,聽說有十萬之眾哩。”爨家種落的渠率說道。

爨家的這番話讓台下的種落渠率一陣騷動,十萬漢軍的數目仿佛黑雲摧城,頗讓人難以承受。南中蠻夷雖然勇悍,卻素無操練,單打獨鬥是強項,集團作戰卻非長處,交鋒之時也沒有井然有序的軍陣,隻是一味憑著蠻力衝鋒,和訓練有素的蜀漢正規軍作戰,不能不生出忌憚。

“打得過打,打不過就躲進山裏,漢人不熟南中地貌,找不著我們,他們自然會撤兵。”大牛種渠率說。

孟獲不高興地說:“這話太!”犛牛種渠率小心地說:“和漢人議和成不?漢人和夷人井水不犯河水,天上的鷹不咬地上的雞,雍闓、高定何等人物,都成了他的手下冤鬼,咱們何必去觸黴頭。”

皆是一派沒出息的言論,像漢人的閹人般沒了陽剛之氣,孟獲不禁惱火:“更,仗還沒打,全當了縮頭烏龜!”

台下右麵的一個黝黑麵孔的中年人忽地站了起來,卻是且畋,昔日楚國莊蹻掠定西南夷,他的先祖被封為滇王,傳至他這一代,已曆十七世。他是土生土長的南中人,身上的漢人血脈幾乎沒有,一向足智多謀,甚有辯才,能服眾心,他深得孟獲信任,被孟獲稱為“軍師”。

他大聲道:“雍闓、高定之敗原是他們自家起內訌,方讓漢人乘虛而入,輸得不明不白!漢人向我們增收重賦,要胸前盡黑的烏狗三百、蟎腦三鬥、三丈柞木三千,你們給得起?若是給得起,便向漢人磕頭認錯,去他們的高門深宅做百世奴隸,若是給不起,就拿起牛刀狗棒,和漢人幹一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