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獲很滿意且畋這番振聾發聵的慷慨陳詞,對他點頭笑了笑,揚聲道:“漢人敢來搶我們的地盤和女人,我們為什麼不敢把他們趕出去,搶來他們的地盤和女人,難道我們還不如漢人?”

傅攏嘻嘻一笑,語帶嘲諷地說:“孟家渠率說的比唱的好聽,當初你和雍闓在益州郡舉事,大話滿天飛,說不出半年便能將漢人攆回去,可不也被漢人趕回瀘水了麼?如今漢人屯兵瀘水北岸,晴朗天氣,彩旗子都能瞧見,嘖嘖。”

孟獲的臉變了:“你是個什麼說法,剖心肝子亮出來,別掖著遭人厭煩!”

傅攏不畏懼地對上孟獲逼視的目光:“剖就剖,漢人為什麼屯兵瀘水,還不是你反了漢人的朝廷?人家要尋的是你的黴頭,別把大家夥栽進去!”

孟獲的怒火已躥在咽喉處,他咽了咽:“怎麼著,你想投降漢人?”

傅攏冷眼相對:“我不做漢人的奴隸,也不做你孟獲的馬前卒!”他跳起來,號召道,“大家夥,別聽他蠱惑,漢人要尋的仇家是孟獲,不是我們,我們把孟獲獻出去,保管漢人會保得我們太平!”

孟獲大怒,反漢人的種落盟會才開了一半,竟跳出仗馬之鳴的叛徒。他騰身而起,豹子似的衝下竹台,粗大的手掌往前一撈,生生將傅攏攥了過來。

“你敢當漢人走狗!”傅攏沒料到孟獲會忽然襲擊,猝不及防間哪裏躲閃得了,已被孟獲擒了個結實,他驚呼道:“孟獲,你別使凶,今日是南中種落大會,由不得你猖狂。”

孟獲咬著牙狠狠地獰笑:“我殺你嫌髒了手!”他用力一伸手,喝道,“砍了!”

便有兩個操刀的壯漢衝過來,三下兩下把尖叫的傅攏押去一旁,一人摁頭,一人掄刀,眾人尚沒回過神來,隻聽得極沉悶的斷裂之聲,好濃的一股血裹著一顆頭顱衝了出去,直滾出一條水沫子四濺的血路。

傅攏到死都睜著眼睛,也許,他在頭顱斷裂的那一刻也想不通自己為什麼會被殺。

寬敞的壩子上一派死寂,風拉著旗杆,“噶噶噶”,“嘎嘎嘎”,像血湧出腔子的聲音。這一幕太突然,也太凶殘,諸渠率又是驚又是怕,卻沒一個敢出頭說句抗爭的話,到底是在孟獲的地盤上,又見山腰山腹皆是孟獲麾下的部曲,刀把子在人家手裏攥緊了,不免都矮了三分。

孟獲掃了他們一眼:“盟不盟誓,隨你們便。”那兩個一直捧著牛血的女人將一隻隻陶碗放在渠率們麵前,搖曳擺動的腰肢在白亮的地上晃出毒蛇似的影子。沒有人抗拒,便是有異議也不敢當場表達,人人都舉起了碗,飲了一半,另一半淋在臉上,大巴掌一抹,直拉向胸口,活似被惡魔的大舌頭嗞嗞兒地舔過。

孟獲高舉起已空了的碗:“與漢人大幹一場!”他一揚手,陶碗直摔下去,“當啷”一響,無數的碎片彈飛而起,劃出透亮的弧線,仿佛刀鋒。

更多的碎裂聲響起來,成百的碎片跳起來、落下去,空中交錯著數不清的亮光,像是誰在飛快地穿針走線。

在一片尖銳的撕裂聲中,孟獲轉過頭,笑眯眯地對且畋說:“你侄兒龍佑那呢?”

且畋搖頭:“天知道他瘋哪裏去了。”

“找他來吧,有了他,我們夷人又多了一成勝算。”孟獲興致勃勃地說,他彎起眼睛去望那仍然在空中跳躍的白光碎片,適才殺戮的戾氣在他臉上全然消失了,此刻的孟獲,像個瞧見新鮮玩意兒的孩童,天真、純粹。

清亮亮的一池水漾在彎彎的山石間,陽光把石頭磨得白慘慘的亮。一眼泉水從遠處的林間汩汩流出來,拐了一個彎後碰著了一塊生了青苔的岩石,稍稍猶豫,也不退讓地把自己劈成兩半,繞著大石緩緩流開,到底遇著了注定逃不開的懷抱,半推半就地湧入水潭裏。

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在水邊跺腳,利落地把一身的衣服脫了個幹淨,黝黑的皮膚被陽光打了蠟,鋥亮如剛淬了金光的棕櫚葉,一個猛子跳進水裏,大喊道:“爽快!”

“龍佑那,等著我!”另一個年輕人追風呼喊,跟著也跳進了水,頃刻,有十來個年輕小夥下餃子似的撲騰入水。水花兒四濺開去,攪得清可見底的潭水渾如沸騰,驚得幾尾紅魚兒一骨碌鑽石縫裏。

這群人都是年輕後生,偏是一樣兒活潑潑的天真,一麵兒洗澡消暑,一麵兒嬉戲玩樂,一麵兒說笑話扯談,一池清水也被那沒顧忌的青春激動了,活泛出咕嘟嘟的粉紅泡沫。

淙淙湧泉的林間恍惚有甜膩的歌聲被風剪成了幾片輕羽,搖搖晃晃飛了過來:

湯湯清溪西東流,太陽出來映金光。樓前三五鳳尾竹,搖出六七翠青篁。一枝寄於遠行客,路遠莫忘歸故鄉。二枝生得嬌羞貌,留於阿哥想妹樣。三枝水邊搖清影,嫁於春風做衣裳。

……七枝阿爹酒中釀,年末除歲祭祖堂。

……

嬉鬧的年輕後生們都住了聲,顯見是有個少女在林子裏唱山歌,聽其歌想其人,也不知是怎生俊俏的模樣,不禁心旌蕩漾,竟傻愣著不知所措。

“妹妹且聽哥唱一唱!”年輕人中一人甩著膀子大聲唱起來:

鳳尾生來分五行,一行長在樓梁上。一行嫁予東邊郎。一行登山愁望鄉。一行逐風轉得狂。

還餘一行無處落,阿哥好心指去向,卻在我家床笫上。

諸人都聽見這對歌的年輕後生是在調戲那少女,頓時哄笑成一片,拍著水花兒吹起了響亮的口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