諸葛亮歎道:“皆因牧民官長盤剝殘殺,民不堪命,不得已而反。如安帝元初年間,越巂郡大牛種因郡縣賦斂沉重,官長凶殘,眾起十餘萬反叛,攻掠二十餘縣,燔燒城邑,剽掠百姓,乃至骸骨委積,千裏無人。朝廷遣益州刺史張喬選士平叛,大破叛軍,斬首三萬,叛亂平息後,又奏事朝廷,請懲處逼反蠻夷的諸長吏九十一人。”
修遠怔怔地聽著,感慨道:“這便是官逼民反吧。”諸葛亮長歎一聲:“欲南中永綏國家,隻能遵循夷漢一家。”張翼憂心地說:“丞相有撫夷之心,隻恐蠻夷不肯服膺,他們是真的很強。”他再次強調了這個詞,自己竟也笑了。“強不要緊,不過多費些力氣,若能為朝廷所用,善莫大焉。”諸葛亮欣然笑道。前麵探路的斥候說發現有人家,眾人快步跟上去,果見數十步外一片鳳尾竹生得正是蔥翠。修長的枝葉彼此交錯,掩映著一處茅屋,幾縷淡煙從屋後盤桓繚出,宛若閉關的神仙呼吸出的清氣,沒一絲兒凡塵的濁味。
馬岱和趙直趕在最前邊,馬岱已耐不住性子,正和看門的一個蠻夷童兒吵嘴,偏那童兒說的都是夷語,兩個牛頭不對馬嘴,你罵你的,我咒我的,爭得麵紅耳赤,亦不知對方到底說了什麼。
趙直一直守在一旁淡如輕風地微笑,硬是不肯幫一句腔,馬岱的親兵更是不知所措,聽得自家將軍扯脖子大罵,那童兒亦不甘示弱地翕動嘴皮,卻聽不懂半個字。
待得諸葛亮等人趕到時,馬岱已氣得要抽刀了,回頭見諸葛亮臉色陰沉,攥著刀把子的手不得已鬆開了。
諸葛亮先是示意馬岱退下,禮貌地道:“請問童兒,家主人在麼?”
小童翻翻眼皮,咿哩嗚嚕地說了一通夷語,卻有隨軍的譯吏跟上來,把諸葛亮的漢話翻譯成夷語。
小童許是沒料到這幫人中居然有人精通夷語,他起初一愣,過後竟說出了一句清晰的漢話:“我聽得懂。”
正在生悶氣的馬岱更氣得烈了,原來自己和小童吵這一日,他是在裝聾作啞,害自己白費唇舌,天知道小童罵了他什麼歹毒話。
諸葛亮微微一笑:“既是聽得懂漢話,相煩請問童兒,家主人在麼,有些事想叨擾一二,若是家主人不在,童兒若知,也請相告。”小童打量著諸葛亮,因見他文質彬彬,容貌清朗,言辭禮貌得體,心裏不免生出好感,也不回答問題,反問道:“你是誰?”“我,”諸葛亮笑吟吟地說,“漢人。”小童也笑了一下:“叫什麼名字?”
“諸葛亮。”小童琢磨了一會兒:“聽說過。”他又看了看諸葛亮,像是在記憶裏打撈出沉澱已久的一瓢水,拍著手道,“你等著。”他撒腿便跑進了屋裏。
“怪小孩兒!”馬岱對著小童的後背悄悄罵道。諸葛亮也不著急,隻靜靜地候在籬笆門外,瞧得那綠幽幽的青藤從屋頂垂下來,宛如百歲老人的須發,卻見趙直用足尖在地上撥拉出幾道深印,他悠然一笑:“元公算出什麼?”
趙直目光深邃,若有若無地說:“故人。”
故人……諸葛亮的心仿佛響了一下,極其遙遠的一個聲音回應了他,卻那麼模糊,那麼不真實,夢一般縹緲。
他恍惚地以為自己正在做夢,這崔巍高山,這湍急瀘水,這翩躚鳳竹,包括周圍的人都是虛幻的夢境。他努力地將自己從迷幻中拔出來,見那小童已跑了出來:“這位客人,我家主人請你進屋敘話。”
諸葛亮恍了一下神,他還沒踏進籬笆門,那小童又道:“我家主人說了,隻請你一個人。”
諸人都驚疑了,馬岱率先道:“丞相,不能去!”“先生,”修遠急忙道,“別去,誰知道他們安的什麼心,讓這主人出來敘話就是。”一時眾人都紛紛勸阻諸葛亮單獨赴會,馬岱還攥了攥刀,便要把那既拿大又居心叵測的主人揪出來給諸葛亮磕頭。諸葛亮片刻遲疑,他看看小童狡黠又天真的笑容,又看看趙直莫測如深潭的眼睛,一瞬間,他握住了某個說不出的信念:“不用,不會有危險。”
他握緊了羽扇,毫不猶豫地跨入了籬笆柵欄,馬岱還跟著跨了進來,卻被諸葛亮威而不怒的目光逼了回去。
茅屋的門虛掩著,諸葛亮輕輕一捫門,竹門無聲地開了。
淒然的幽香緩緩地繞住了他,仿佛屋裏烹著清茶。他仔細看了看,並沒有茶,隻是一壺燒在火爐上的水,汩汩地燒開了,滾開的水花仿佛歲月深處的美好記憶,一朵朵翻出來,爐邊坐著一個老人。
青春凋盡的老人,鬢發白如霜雪,沒有束冠,自由地披散下來,一如他一生的不羈。他抬起頭,似乎在安靜地聆聽諸葛亮的腳步聲,目中無神,是個盲人。
他駕輕就熟地用手巾裹住水壺的雙耳,將水壺拎下來,往身前的兩隻銅卮裏斟滿了水,從背後摸出一方棋盤、兩隻棋盒,靜靜地問:“擇白擇黑?”
忽然的淚水從諸葛亮的心底湧上來,眼瞼深處是一片疼痛的潮熱,他輕輕地坐在老人對麵,用恭敬的語氣說:“請先生執白。”
老人摸了一枚白棋落下去,諸葛亮卻沒有動,他從袖中摸出一枚白玉棋子。那棋子光潤圓溜,亦不知摸索過多少日子,透亮得像鏡子的一個角。他便把那白棋放在老人的掌心,棋子在粗糙的掌紋間輕輕一滑。
“老師,”諸葛亮顫聲道,“三十年不見,你一向可好?”老人緩緩地收回手,白玉棋子在掌心摸索出濕漉漉的一行水印,他忽然歎了一口氣:“我不收學生。”兩人互相對視著,明亮的眼睛映出清晰的時間,盲黑的眼睛映出模糊的時間,那時間有三十年。三十年像黃昏敲鍾,每敲一聲,便敲走一點兒時間,於是坐在夕陽沉沒的山岡上,看少年白頭,看歲華零落,看故人背影不見了,看江山美景慘淡了,驚覺自己也正老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