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並沒有太多的三十年,一轉眼,時間在手中化為虛影,能握住的隻是自己漸漸衰弱的記憶。
三十年竟就這樣倏忽而過,仿佛他還是那個憂鬱並倔強的陽都少年,在開滿白蓮花的天空下放肆奔跑,似乎做了一場夢。他竟已剝盡天真,背負沉重的理想躑躅在艱辛的人生路上。他垂拱廟堂,掛金配綬,高車駟馬。他手握一呼百應的權柄,在血腥的征伐中變得殘酷而冷峻,無數人死在他的理想祭台前。他把他們亦把自己一並做了犧牲,而那陽都天空下美好得纖塵不染的天真卻再也找不回了。
老人送給他的那枚白玉棋子,是他心底永遠保留的純淨,光潔、美好、純粹、真實,仿佛潔白的絹布,沒有灰塵,亦沒有世人自作主張的塗鴉。
“老先生,”諸葛亮已改換了稱呼,“你怎麼會在南中?”老人淡淡地說:“這裏安靜。”諸葛亮很想問問老人這些年來的際遇,也想知道他的眼睛為什麼會盲,可話到嘴邊又無力地垂落下去。他像是受了誘惑似的,總把目光凝向老人無神的眸子裏,那兒似乎有傷感的記憶在無聲無息地流淌。
老人似乎感覺出諸葛亮在打量自己,他沒情緒地一笑:“別看我,風燭之人有何值得看,諸葛丞相,莫若說說你的事。”
老人如此洞若觀火,他失了清明雙目,卻因此能用透亮的心去觀照這個世界。諸葛亮自認自己從來就比不得老人的通透,他不敢隱瞞,坦白道:“問渡。”
老人道:“往此東去十裏有灘可渡瀘。”“何時可渡?”
老人悠悠一笑:“丞相是擔心瘴氣麼,丞相也信謠傳?”諸葛亮忽然醒悟:“難道隨時可渡?”老人把手心的白玉棋子輕輕落在棋枰上:“世上唯有人心難渡。”諸葛亮低瞼細細思索著,俄而胸中迷霧已散:“多謝老先生指點迷津,”他停了停,“第二樁,問食。”老人歎聲一笑:“丞相事無巨細,好不辛勞。”他摸來一枚黑子,右手握棋,左手在棋枰上丈量縱橫格子,尋得一個點兒才落下子去。“南中毒物甚多,切勿妄食。”他把一隻銅卮遞給諸葛亮,“嚐嚐這個。”
諸葛亮接過來,這才發現那銅卮裏除了水,原來還有黃不黃褐不褐的物什,切成了條狀,像切碎的靈芝,活似藥材,聞著卻沒有藥味兒。他飲了一口,那食物入口很軟,咬起來嘎嘣脆響,有股鹹甜味兒,他覺得很稀奇,問道:“是什麼?”
“沒名。”“哪裏尋得到?”
老人背過身,取來一張布絹,輕輕一攤開,上麵原來畫滿了各種植物:“這是南中可食之物,你拿去吧。”
諸葛亮收了布絹,感激地說:“多謝老先生。”老人輕輕敲敲棋盤:“若是無事,下完這局棋再走。”
“不敢辭讓。”諸葛亮放了羽扇,輕拈棋子,便和老人你來我去彼此對弈。
兩人一直都沒有說話,輕而脆的落棋聲宛如細雨敲窗,又似水麵花開,是極靜的寧謐中吹過的一陣風,仿佛漫長的記憶在時間的衣衫上慢慢灑落的淚。
曬進房間裏的陽光漸漸傾斜了,光澤亦從燦金變成玫瑰,又從玫瑰變成橘黃,時間在變幻的光線間流逝,最後的落棋聲輕輕一彈,被光影稀釋了。
諸葛亮輕輕撒開手,歎息道:“我輸了。”“你的心不靜了。”老人把棋子一枚枚撿起來。諸葛亮仿佛被撥動了心弦,片刻沒言聲:“您說得對,我的心不靜了,也不可能靜了。”“物是人非,你如今是一國丞相,你對弈的是社稷江山,而不是一局棋。”老人空洞的眸子裏仿佛有光閃過。諸葛亮悵然一歎:“我還記得你以前說過,生逢亂世,有人避世不出,埋首林泉,也有人入世,匡正離亂。你問我欲選前者還是後者,結果,我選了後者。”
老人專注地“望”著他:“後悔麼?”諸葛亮沉默了許久:“有一點兒。”他忽而莞爾一笑,“可是連後悔也沒時間想,既是已選定了,又何必去計較對錯。我隻能全心奔赴,縱死也不能退後。”
老人滿手的棋子嘩啦撒出去,他大笑起來:“死不悔改的諸葛亮!”
諸葛亮亦不禁朗然一笑:“對,死不悔改的諸葛亮。”老人的笑聲突地戛然:“你走吧。”他忽然淡漠的聲音覆住滿地亂旋的棋子,讓那紛亂的嘈雜也變得冷清。諸葛亮懷著微末的期望說:“還能再見到你麼?”老人不說話了,他把頭埋下去,一枚一枚地撿棋子,“叮叮”地丟入棋盒裏。
諸葛亮站起身,他向後退了幾步,忽而深深地伏拜下去:“老師,受我一拜吧。”他不管老人受不受,硬是執弟子禮拜向了老人,老人仍然一言不發。
他最後看了一眼老人,一團灰色的光影抹去了老人的輪廓,模糊得讓他以為這一切都不是真實的,像許多年前做過的一場夢,此時隻是溫故,他轉過了身。
門推開了,夕陽最後的餘暉映在臉上,仿佛癡情的吻,涼爽的風從瀘水上吹來,把身體的沉重都吹散了。整個人變輕了許多,真擔心下一陣風會把自己吹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