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得心急火燎的馬岱等人見諸葛亮出來了,歡喜地一連聲地呼喊,“丞相”之聲響徹於耳。
“先生,可急壞我了!”修遠說得眼淚快要掉了。諸葛亮親切地拍拍修遠的頭,他環顧著一雙雙焦急詢問的目光,輕輕地說:“渡口找到了。”本來說的是輕鬆的喜事,神情卻顯得憂鬱。
五月十五,月亮圓得像胖妞的臉,歡樂的笑容從眼角眉梢飛出來,把整條瀘水都照亮了。黑夜中的河水並不安靜,水流趁著夜色逸興遄飛地奏出激昂的旋律,每片浪花都極鋒利,把鋪滿水麵的月光撕成億萬片。蜀軍集結於瀘水北岸,河畔泊著上百艘大大小小的船,有牛皮船,有竹筏子,亦有小木舟。蜀軍將士對渡瀘水極為恐慌,可上峰傳下軍令,說十五月圓夜必須渡瀘,還說瀘水的瘴氣每到子時便會消散,尤其是月圓夜,圓潤的月光一照,瘴氣便似潰敗的軍隊,一哄而散。盡管上峰言之鑿鑿地強調子夜渡瀘無恙,士兵們還是害怕,之前關於瀘水的恐怖傳說已在軍隊裏泛濫成災。瀘水像吞沒無辜的死亡之河,不僅有使人窒息的瘴氣,還有毒蟲猛獸,有專吃人心肝的惡魔。人一旦害怕,所有的恐懼記憶都跳了出來,連明知是假的傳說也在臆想中變成真實的存在,擁有清晰的麵孔、血淋淋的雙目、噴著毒氣的尖利牙齒,所有的危險都藏在熱氣蒸騰的瀘水裏。
當蜀軍士兵收到渡瀘的軍令時便開始擔心,若不是蜀漢對逃兵的懲罰相當嚴厲,已有人謀劃逃出軍營。十五月圓時夜幕四合,大軍拔營而起,士兵們每一步都邁得極痛苦,仿佛此行不是渡過一條河,而是在靠近死亡。
軍隊集結完畢,立即渡瀘的軍令從營下達到屯,蜀軍士兵卻你推我我推你,沒一個肯先上船。掌軍紀的軍正很惱火,強行趕了一撥人上船,膽怯的士兵竟哭起來,軟弱的淚流在瀘水裏。
擔當渡瀘先鋒營的馬岱發怒了:“別嚷嚷,安靜渡河,敢喧囂者,殺無赦!”
他一麵指揮營中軍官將士兵趕上船,一麵自己搶了一條牛皮船,便是這蠻橫的強硬,雖逼得幾百士兵被迫登船,岸邊仍是一派嘈雜的忙亂。有士兵死活不肯上船,乃至和軍官發生爭執,兩邊你推我擋,眼看著要釀成嘩變。
正在手忙腳亂時,馬岱驚異地發現諸葛亮不知什麼時候竟來到了瀘水邊。
“丞相!”不隻馬岱,岸邊的士兵都發現了諸葛亮,無數焦慮、怯懦、躁亂、畏縮的目光都轉向他們的丞相。諸葛亮什麼話也不說,柔軟的月光灑在他的臉上,像肅穆得不敢仰視的神,他隻是回頭對一直忐忑的修遠點點頭,然後他提起袍子,蹚過漫過腳踝的河水。那水很涼,紮得骨頭往血肉裏一縮,傳說中瀘水熱得像斷頭時淌出的血,凡是觸水者都會被蒸爛皮肉,原來傳說隻是傳說,美好也罷,恐懼也罷,說到底是天真的幻想,水一樣靠不住。
人人都看見丞相諸葛亮踩著水往前走,他並不想走太遠,緩緩地停在水中央,冰涼的水從他的腳麵淌過,一絲絲月光吐納著清冷的氣息。他抬頭看了看笑得很燦爛的月亮,而後,他扶著船上一個士兵的肩膀,踏上了一條牛皮船。
馬岱目瞪口呆地看著站在他麵前的諸葛亮,半晌才回過神來:“丞相,你要渡瀘?”
諸葛亮平靜地說:“早渡晚渡都得渡,有分別麼?”馬岱忽然激動地流下眼淚,他嘶啞著聲音吼道:“是大丈夫就跟丞相渡瀘,想當孬種就留下!”丞相蹚了水,丞相上了船,沒有毒蛇,沒有惡魔,沒有蒸爛皮膚,沒有窒息的瘴氣,丞相一定是神靈護體,跟著他走吧,慘烈的死亡一定不會發生。蜀軍士兵的恐懼顧慮頃刻瓦解了,一撥撥人前赴後繼登上小舟。仍然有人在猶豫,大多數人卻懷揣著豁出去的誓死念頭,三軍統帥都敢以身犯險,況他人何!
船槳一劃,第一批渡瀘的蜀軍先鋒出發了。上百隻船蕩開了瀘水的波濤,劃槳的聲音連成一片,水麵的月光被攪得更碎了,片片如凋謝的梨花瓣。渡瀘大軍很安靜,人人心裏都揪著小鼓,“砰砰”隻是敲打,生怕水裏跳出一條毒蛇。可船行了許久,仍然隻是水聲嘩嘩,月光粼粼,蒙蒙的紫霧漸漸牽起衣裳,將流淌的水和渡水的人都籠在輕薄的涼意裏。修遠一直心有不安,提心吊膽地說:“先生,這水裏真不會有怪獸?”
“也許有。”諸葛亮神情沉凝地說。修遠心中一驚,見那水麵輕煙繚繞,也以為是什麼怪物飛過去留下的痕跡,回頭卻見諸葛亮似笑非笑的神情,才知道自己受了騙,他嘟囔道:“先生又嚇唬我!”
諸葛亮莞爾:“旁人怎能嚇住你,唯有自己先嚇住自己,那害怕方能鑽進心裏。”
修遠似懂非懂,卻以為諸葛亮說得極有道理,也不尋什麼稀罕怪物,反而去琢磨諸葛亮的話。
諸葛亮也不多話,隻管一片片梳理羽扇,因看見趙直正在專注地望月,他笑道:“元公又看見什麼,此情此景,合了哪一卦?”
趙直回過臉來,黠然笑道:“確實合了一卦,隻恐丞相會不喜。”諸葛亮寬容地說:“但說無妨。”“月為太陰火,月夜渡瀘,上有火,下有水,乃火水未濟卦。”
明明在渡瀘水,趙直偏說“未濟”,在不該犯忌諱的時候冒犯忌諱,他就是故意要氣諸葛亮。他略帶挑釁地笑起來,等著雷霆怒火蓬勃而起,等著諸葛亮失態。